九月書摘|沒有名字,也無所謂快樂不快樂
〈無所謂快樂〉
平庸是幸福。照這個邏輯,我活在一個幸福的時代。
再沒有一個時代比我的時代更大眾化,庸俗,無名,零碎,人人活得面目模糊,躲在面板後頭過日子,汲汲一生尋找免費升級的途徑。一個按鈕,選項接二連三跳出來,彷彿無窮無盡,但全經由同一套軟體跑數據。以為自己自由而獨立,掌握了命運自決的權力,其實不過是一頭終生被困在購物商場無法逃跑的動物,每次選擇,都在消費,終其一生最大的道德責任,只是當好一名按時繳納帳單的消費者。網路是新世紀的傳統生鮮市場,眾人覓食的場所,各式各樣的叫賣聲,震耳欲聾,掛著血淋淋生肉塊的肉鋪、顏色宛如春日花園的蔬果攤、熱氣騰騰的包子店、魚隻翻肚像白餃子一樣整齊排列的魚攤,氣味擁擠,光彩紛雜。什麼人都有話說,都渴望被看見,什麼人都不被聽見、不被看見。語言失去力量,只是不斷重複的聲音,就像音樂變成健身房的背景,不再幫助你掙脫生命的框架,喚醒靈魂的深沉需求,反倒用來催眠你,使你更加深陷於生命的機械循環。再沒有追求偉大這件事,因為太過虛假矯情,不夠酷,就像燙金硬殼精裝本的全套托爾斯泰作品,那麼過時而無趣,不如手機上一則來自偶像的推特來得震撼人心。
但這是幸福。輕薄而可愛,俗氣而慵懶,呻吟替代抗議,刻薄當作批判,因為不必掙扎苦苦求生而很願意自稱與世無爭的魯蛇。一切皆建立於生命的僥倖心態。出生地點相對安全,成長期間沒有戰爭也沒有飢荒,經濟穩定發展,你有父有母,他們沉默而勤奮,他們挨過了貧窮,你因此有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你受了教育,有手有腳,可以工作養活自己,三餐不愁,公寓有電有水,偶爾煩惱人情,擔心賺的錢不夠花,每晚睡在自己床上,如果幸運的話,還有一個宣稱愛你的人躺一起。
你應該快樂,因為你沒有什麼事值得不快樂。大眾時代,當一名俗眾,看著自己的肚臍眼,庸庸碌碌過一生,這是活在太平盛世的特權。
我知道我應該快樂。我的平庸,是我的幸運。我並沒有不快樂;但,也沒有特別快樂。
我知道我並沒有僅僅因為活著就感到快樂。是,這世上有許多事物令我愉悅,像是燦爛秋陽即將下山,隨手放火燒紅整座楓林,孩童用明亮的眼睛痴呆望著氣球冉冉上升藍天,旭日從港灣那頭升起,在海面灑下粼粼晶鑽,微風吹鼓船帆,頃刻船隻彷如即將啟航遠方,漫漫夏夜沿著古老河岸散步,暗夜花影浮動,陣陣芳香,那一刻,我的全部感官活躍著,我的心懷開放,那一刻,我確實感到生命帶來的歡愉。可是,這就是活的快樂了嗎?
快樂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一個人應該感到快樂,僅因他得以庸常?我年輕的時候,根本認為快樂的意義被高估了,平凡的價值遭過度吹捧了。我懷疑,世上多少人像我一樣,應該快樂,其實不那麼快樂。
一個人若清醒地活著,就不可能快樂。因為各種有形或無形的暴力仍舊充斥生活四處,奴役換了形式,變本加厲,歧視依然無所不在,偏見戴著知識的面具,打著進步的旗幟進行封建的革命,以愛之名行專制之實。
無論活在哪個時代,生命從來不曾簡單。
歷史上,像我一樣,就算快樂也不那麼快樂、但也不是不快樂的人,數量最多也最容貌不清。而活著這件事對他們而言,從來不容易,從來就是一場長久的戰鬥。人生絕大部分時候,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對還是不對,道德並非時時清晰,活得越久,他們越無法確定自己出生的意義,是否值得活著,是否夠格當個人。他們越渴望尊嚴,越發現它遙不可及。
小確幸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物質的享受,而是整日流汗勞動下來、長期病痛終於舒服一點、城市輾轉流徙半輩子才稍微安頓,經歷親情撕裂、理想與現實慘烈碰撞之後,好不容易跟自己有個獨處的片刻。
那個短暫的片刻,他們會站出自家陽台,瞇眼眺望樓下大街的來往人群,躲在辦公室高樓陰影裡,吐出一口若有所思的菸,坐在咖啡店角落吃一塊過甜的巧克力蛋糕,擱下泥濘的叉子,在雪白餐巾紙上塗寫情人的名字,半夜打開電視觀賞一部他早已看過三遍的蠢電影,躺在沙發捧著肚子呵呵傻笑,走進公園找張長椅撕開三明治的包裝,把麵包屑扔給地上的灰鴿,而那些城市的灰鴿因為過胖,飛也飛不太高了,牠們的視線從來沒高過旁邊的摩天大樓。
那一刻,終於,無所謂快樂不快樂,只是平靜。
那一刻,他們得以與自己獨處;暫時,他們不恨自己,因此也不恨這個世界。那一刻時間停滯,生命慢下腳步,死亡遠處駐足,世界願意放過他,他終於有權放肆,放任他的思緒亂走。他可以自在想他想的事情,或不想。
那個片刻,令我著迷。對我來說,人類的一切行動、所有的歷史事件,都從這個看似寂寞安靜、遺世獨立的個人片刻開始。戰爭、奪權、戀愛、鬥爭、謀殺、友誼,乃至於科技發明、社會創新,皆從某個人的一念之間開始。念頭發生時,他看起來那麼平淡無奇,不具殺傷力,猶似冬日無風的海洋,只是一大片灰色的寧靜,但海面下,卻藏著無窮的狂野力量。
當一個人覺得孤獨而安全,他什麼都能想、什麼都不怕想的時候,平時為了生活而不得不壓抑的念頭,此刻如同趁鬼門關大開時溜上人間的幽靈,所有的最溫柔、最骯髒、最無私、最狡猾、最粗暴、最甜蜜、最奇幻、最傷痛、最怨毒、最羞恥,各形各色鬼念頭,悠悠忽忽飄了出來,透明鬼魅群飛,像一陣風,肆無忌憚呼呼吹過他的心湖,滾起浪濤。思想的轉折,念頭的翻滾,欲望的起伏,那些趁四下無人便自由遊走的思緒,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才最重要,才是人類靈魂的真相。那是文學的主題。
再平庸無害的一個人,依然有能力犯下滔天惡行;再猥瑣下流的一個人,有時出乎意料作出驚天動地的偉行。
當人類的飛行器已經去到了太陽系最遠最邊緣的冥王星,一個人能像一台機器換零件般換器官,我們瞭解染色體的結構,預測地震時間,發明了連自己都不理解的全球金融體制,用各種類科學的分法論解釋我們共同組成的社會,我們依然不瞭解自己的人性。
世上最後一道謎題不是火星怎麼會有海,對我來說,那道難解的謎題永遠是那個人。公車上,那個人輕輕挨著我坐,隔著冬季大衣,我依然微微覺到他的體溫。辦公室裡,那個人坐在我對面辦公,中間擺了兩大台電腦螢幕,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能聽見他在擤鼻涕,輕輕哀嚎老板的火急指令。電梯裡,那個人的體味香水縮小了四方空間,逼我被動參與了他與情人斷斷續續的電話交談。醫院裡,他跟我分坐一排椅子,我們看起來有如一群垂頭喪氣的囚犯,等待命運的判決。大街上,縱使人行道很寬敞,他猛然撞開我的肩膀,昂首闊步離去。那個人,會在夜晚打開窗子哭泣,當我從他樓下走過,因為聽見他的哭聲而抬頭仰望當晚的冷月。
他為何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怎麼養成目前的長相氣質,早上出門前如何決定穿上這件花格子外套而不是另一件,如何睡覺吃飯社交做愛,跟人握手時他伸出右手還是左手,忽然之間他就愛上了一個永遠不會知道他存在的明星名流,而且一輩子忠心耿耿,鍾愛不渝,同時他卻能欺騙他生活中的伴侶,甚至暴力相向,然後有一天他丟掉了工作,入了獄,八年回來之後,他的鄰居看了他就嘀咕,這人好奇怪。為什麼奇怪,因為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個人。可能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當這個世界全是數據、實驗、圖表,充滿了大理論、關鍵字,網路匿名、二十四小時實拍,有了臉書、圖像,我們依然無法掌握自己的人性,雖然我們已經學會暴露它、操弄它、分析它,自稱擁有它。
我以一張平庸的臉孔,活在一個庸俗的時代。這是科技最新的時候,也是人性最舊的時候。科技並沒有改變人性,人性仍舊發出雨後秋葉躺在泥地逐漸腐爛的氣味,乍聞之下彷彿仍保有植物的清新,依然逐步邁向朽壞。
文學教導我人性,學會同理心,尋找那個片刻,一個人存在的本質將如岩岸退潮之後裸露出黑色嶙峋岩石,光天化日之下,散發海洋的腥味,卻閃耀如星光芒。唯有文學能夠帶領我走過那片凹凸不平的人性岩灘。
文學對我解釋了這個世界,非常之複雜,充滿灰色地帶,布滿各種深深淺淺的道德陰影。因為文學,我看見那些本來看不見的事物,使我不懼怕活著這件事。就像聖修伯里的小王子宣稱,一望無際的黃色沙漠因為藏著一口井而變得美麗,我相信我現在看見的世界仍有可能改變,我看不見的事物依然存在,值得努力追求。
對歷史來說,太多人直接歸類無名,群眾才有意義,個體的渴望與吶喊,注定要遭淹沒,對社會學來說,所有人只是等待分析的社會樣本,用來支撐一個制度的運轉,沒有血肉。而在文學國度裡,沒有一張臉孔不該從芸芸眾生單獨挑出來,沒有任何故事不值得書寫,沒有什麼生命不值得記錄。快樂也能是一種不快樂,有時,不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但,快樂是一時的情緒,而不是人生的目的。
真正的人生總在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晃蕩,不斷尋求靈魂寧靜的片刻。活得庸俗不是問題,而是忘記了偉大的可能。文學使我想要變成一個好人。
《無名者》
作者:胡晴舫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7.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