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俄羅斯人說：「普丁不就是逼我們去死。」──黃麗如讀《我深愛的國家》

作者黃麗如

日期22.01.2024

「這樣的俄羅斯沒有普希金、沒有杜斯妥也夫斯基、沒有柴可夫斯基，卻有真實的俄羅斯人在當下所面臨的處境。」

閱讀伊蓮娜這本《我深愛的國家》時，普丁宣布要參加 2024 的總統大選，這意味著他將繼續控制俄羅斯到 2030 年。對照這本書所描述的場景與人物經歷，如果現況不變，伊蓮娜筆下這些比恐怖故事還驚悚的真實事件就會繼續發展下去，甚至變本加厲。《我深愛的國家》（The Country I Love）這個書名來自俄文直譯，但它的英文版則有另一個讓人百感交集的名字：《我愛俄羅斯》（I Love Russia）。

我在各地旅行的時候，總會看到許多紀念品店販售 I Love XX 的Ｔ恤、磁鐵或馬克杯，比方 I LOVE NY、I Love London、I Love Paris ⋯⋯，但在看到本書英文書名 I Love Russia 時，還是不禁愣了一下。俄烏戰爭以來，俄羅斯受到許多國家抵制，有意識的旅人紛紛取消諸如貝加爾湖、西伯利亞列車、莫曼斯克看極光等旅行計畫。到發動戰爭的國家去旅行有違道德，在這個節骨眼，誰會大喊 I Love Russia？

這兩年在旅途上，時常遇見離鄉的俄羅斯人，泰國小島也把俄羅斯當作重要的市場，今年在象島度假時碰到一對俄羅斯情侶，其中一位是變性人，他無奈地說：「此刻變性人在俄羅斯不被接受，他們過去領養的小孩，因為普丁政府否認這種家庭關係，所以小孩要送到孤兒院，普丁不就是逼我們去死。」

我對於他們的遭遇感到不捨，讀完《我深愛的國家》，發現如果不聽普丁的話，很難在俄羅斯生活，伊蓮娜在書中寫著：「我試著組織反抗力量。我的鄰居說我瘋了，居然想和政府對抗。他們的一切經驗和家族歷史都告訴他們，如果你反抗，最好的下場是關進大牢，最壞的下場則是死亡。『如果他們叫我們去火星，我們也會去。』」

但伊蓮娜持續透過報導，傳遞俄羅斯真實的模樣。在這樣的國度，說真話成了叛國者（有一種中國現況的既視感），伊蓮娜寫下她所見到的俄羅斯，她寫出了北方少數民族恩加納桑人的語言如何在政治操作下而瀕臨死亡、其文化也跟著走向滅絕；她揭露了諾里爾斯克鎳業公司漏油毒害環境的事實；她透過貝斯蘭母親們以及受害者的夢境指出所謂的恐怖攻擊是普丁一手策畫；她在精神療養院待了兩個禮拜見證了人權地獄。

我跟著她的報導場景，查看著俄羅斯地圖，北方的皮亞希納河、從莫斯科到聖彼得堡高速鐵路的路線、西南方的車臣與貝斯蘭、往西就是烏克蘭與克里米亞。這是我從沒見過的俄羅斯版圖，每一個地點都代表了俄羅斯如何深化邁向法西斯國度。

十七歲就在最敢講真話的俄羅斯媒體《新報》（Novaya Gazeta）當實習生的伊蓮娜，用十七年來的調查工作寫下她看到、聞到、感受的俄羅斯，這樣的俄羅斯沒有普希金、沒有杜斯妥也夫斯基、沒有柴可夫斯基，卻有真實的俄羅斯人在當下所面臨的處境。伊蓮娜讓受訪者們自己發聲，許多篇章都是當事人的對話構成，她呈現青少年的荒寂、展示公路旁的妓女們從晚上六點半到早上六點半的接客狀態⋯⋯這些處境在俄羅斯的官媒或電視上都看不到，伊蓮娜勇敢地發聲，因為她愛俄羅斯。

愛的代價是流亡。看完這本書會擔心伊蓮娜的安危，普丁政權怎可能容忍國人見到「真相」呢？花了一整天 google 這名年輕的獨立記者，才知道她真的在流亡，這本書是在流亡期間寫的。伊蓮娜赴烏克蘭採訪戰爭時，就被政府列為黑名單，她的報社《新報》也被施壓關閉，後來她到德國媒體寫報導。近期看到的消息是伊蓮娜因為要重回烏克蘭調查採訪而必須辦理簽證，就在她辦完簽證後離奇中毒，德國醫生懷疑她被下毒⋯⋯十七年來面臨多次的恐怖警告、暴力相向、謀殺威脅，伊蓮娜堅持要做一個說真話的記者，她相信真實的力量、相信文字的力量，至少可以拯救她自己。

此刻，普丁又在俄羅斯媒體鋪天蓋地的強調侵略烏克蘭的正當性，試圖投入更多軍力。讓人想到越南作家阮越清在《一切未曾逝去》中提到，「要打仗，必然要能控制記憶，以及知其本質相反的遺忘。國家培養記憶亦培養遺忘，若能夠，還會獨占兩者。他們敦促人民記得自己人，遺忘其他人，如此才能打造對戰爭中至關重要的民族主義精神。這個自我中心的邏輯也在不同人種、族群和信仰社群中流通。」此話適用於所有的法西斯政權。

所幸在謊話連篇、媒體作假下還有清醒人，伊蓮娜如此、紀錄智利從恐怖政權皮諾契特到近年修憲運動的紀錄片導演古斯曼（Patricio Guzmán）也是如此，他們對國家是如此熱愛，統治者對他們又是如此迫害，但他們仍舊無懼地呈現真相。真相在一言堂式的閱聽環境裡注入不同的記憶，即使很微小，但這個衝擊就如同 14 歲的伊蓮娜無意間看到《新報》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雅關於車臣的報導，猶如一枚震撼彈。伊蓮娜赫然發現：原來我對自己的國家一無所知，電視騙了我！從那一刻起，她立志要到《新報》工作，要當勇於揭發真相的《新報》記者。

俄羅斯、中國、土耳其以及許多極權國家亟需這樣震撼彈。震撼彈可以像是一本愛的宣言，如同伊蓮娜這本《我深愛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