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鄭宗杰:產業該死的時候就會死,所以我們做書

吳明益╳鄭宗杰:產業該死的時候就會死,所以我們做書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4.08.2025

這或許是現場許多人第一次,一次性地看到那麼多紙。

講座「在故事重述之地」帶我們溯回紙的發生地,有五十多年歷史的廣源造紙廠。用於做成回收料的紙,捆綁成巨大方塊堆疊,宛如神殿,它們來自海報、包裝、書、紙板,來自四面八方人們的生活。據說當下空曠的場地是工作人員清潔一上午的成果,珍惜這份款待,又忍不住想像平時的亂——等工業送風機打開,紙屑飛掠,才彷彿看見了一點它原本的樣子。

所以非常魔幻地,兩位講者,作家吳明益與恆成紙業負責人鄭宗杰的談話,是在瀰漫著紙墨混合化學藥劑的複雜氣味,以及巨大紙磚的前方,開始的。

吳明益今年出版繪本《三隻腳的食蟹獴與巨人》選用恆成紙業的紙張,延續如往的精神奔赴各地講座。他談起新書,卻不談寫作;談更多的是與編輯、與行銷、與印務、與印刷師傅的磋商,以及一本書不作為「內容」而作為「物」的來歷——習慣於書,習慣於平滑被裁切與設計過的紙,進而我們許多時候遺漏了,成就一張紙的,鋼鐵工廠轟鳴裡技術人員勞動的手。

如何遇見書店所在地的讀者?

吳明益:我第一次認識鄭老闆,是在恆成舉辦的聲波薩滿音樂祭,老闆跑來跟我講說他是我的讀者,他問我最近在寫什麼,我說下一本書是圖畫書,我把手機裡的圖給他看了,他說這樣一定要用我們家的紙——等到大塊討論的時候,我就說我們可以考慮用恆成的紙,就是這樣一個開頭。

第二個事情是,我自己的書,大概從 2012 年開始的行銷活動,就跟一般的書不太一樣了,比如說我們這次也辦了一個戶外踏查——戶外踏查其實我越辦越少,主要是我很怕出意外——後來我做自己的書的行銷,我想做出和別本書不一樣的行銷方式,那就是讓讀者知道書的存在是怎麼發生的?書和書的相關空間的連結,以及和世界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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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幾個問題,比如我不再做書腰,不再找人寫推薦文、寫序。我最後一篇序是王德威的序,因為那次邀稿是在更早的五年前,《單車失竊記》五年前,那時候他跟我說,他編了當代小說大系,所以他會寫一篇文章,那我只有拜託他說,第一版不要有序,第二版才放進去。

第二個我就覺得,新書發表會有那麼一點問題,因為即使辦在不同場所,也可能會是同一群類型的聽眾。我有時候跟創作系學生講這樣的一件事:現在台灣純文學的出版狀況,一個年輕作家賣了 1 千本,其中有 6 百本還是 7 百本,是「想成為作家的人」買的,想成為作家的人有這麼多嗎?有的。你要從 15 歲開始算,每一年假設有 60 個,往後算 10 年就有 6 百個。

這是一個很罕見的產業狀態,比如說你去看電影,不會都是想成為電影導演的人去看電影對吧?這可能是文學出版的特殊狀況,如果我的觀察正確的話。

如果出版這端總是對這類的讀者訴說,這沒有問題,這是我們所謂的核心讀者。但這樣可能會讓這個產業一直枯萎下去。所以我就很積極地想要接觸那些,想成為作家以外的讀者。什麼情況有機會接觸到他們?就是到他們家鄉的書店去。因為他們可能不是會積極報名,到大書店、大場地的讀者,但當你到他們家鄉的時候,他們才會出現。

之前《單車失竊記》我就騎著腳踏車到書店去,當然也有讀者會跟著我的行程,但接觸到在地讀者的機率變高了一些些。後來我剛好撤掉我的臉書,結果關於我的活動變成都不是從我這邊主動暴露訊息,那麼我就有機會接觸到,不是那麼核心追隨的讀者,書店本身的讀者。

第二個到你家鄉的書店去,我必須不挑書店,因為像做《單車失竊記》我還要挑書店,因為騎單車的速度是固定的嘛,有書店我體力上到不了;但《海風酒店》86 家書店我都去了,除了離島的成本太高。

那這一次呢,這本繪本,我就一間書店停留 6 個小時,讓沒有時間的讀者也能來參加活動——真的不騙各位喔,我上禮拜去彰化社頭的 SusuBooks(一家繪本專賣店),有一個媽媽推著她還是嬰兒的小朋友,她一定是排除了萬難,出現在這個地方。她就是我要接觸的讀者。

這是大塊出版團隊第一次跟我合作,他們不知道我是個神經病(笑),我就提出了一些行銷的邏輯,當然後來有一些東西我們修正過,其中一個就是我要跟鄭老闆對談一場,因為我們都是做書的,而且我們都做紙本書的,只是一個是供應端,一個是完成端。

那麼紙本書跟電子書的本質差在什麼樣的地方呢?這個是我覺得要跟我的讀者說明的,我們看待書的方式跟以往不太一樣,以前是我們死抱著書一輩子,然後出了珍本啊要收藏什麼的⋯⋯不過我希望這書是會循環的、會再生的。

2008 年,有一本兩個德國生態學家寫的書翻譯到台灣來,《從搖籃到搖籃:綠色經濟的設計提案》,他們說未來的產業是什麼樣子?你必須要讓這個產品從搖籃出生,不是步向墳墓,而是步向再次的出生。因為紙這個東西——我們原本以為做出版是最前端的行業,可是背後支援我們的是一個更複雜的系統——剛剛我們看到廣源的謝經理說一張紙可以做 8 次回收,那就是所謂的降級回收,也就是說,每一次回收就會降一級,你沒有辦法做得跟原本的紙張一樣好,但能降愈多級的產品是最棒的,你能夠讓它使用到最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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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從 2003 年開始,通通都是用再生紙或符合法規的環保紙印刷,所以常常有讀者帶書來簽的時候跟我說,「老師對不起,我的書都發霉了。」——因為紙的塗佈比較少,抗黴菌的能力比較差,我就說沒關係,你就把它丟掉嘛,他問說要不要再買一本?我說不要再買一本,除非你覺得一定要,讀過了,這本書在你心底,那就好了。我好幾本銷售量高的書都沒有換封面,比方說《天橋上的魔術師》,中途有好幾度可以換封面,比如說電視劇上演,是不是應該換?我就堅持不換。

為什麼?——我幹麼讓讀者多花一筆錢在我的書上?你應該去買別人的書,讀更多不一樣的世界。

那這一次呢,我就起了這個點子。其實我本來就知道恆成做了很多事,特別是在鄭老闆的時代,但我沒有想到他也是個神經病(笑)。

我們辦這樣的行銷活動,不是應該辦在兩三百人的場地嗎?這樣一次就可以簽很多書,可是像我這次也去了很多小書店,有些書店的場地只能容納十幾位讀者,我為什麼要這樣耗費自己的心神做不符合行銷成本的事?因為我在小書店與讀者接觸的體驗和感受,那是全然不一樣的啊。我相信讀者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

就像今天各位來到廣源造紙廠,在這邊聽謝孟達經理導覽廠房、解說再生紙的製作過程,大家獲得的感受都非常豐富,我們一樣看到了一場不符合成本邏輯的活動。 

時間的藝術,空間的作品

吳明益:我這次到書店,有的書店安排得很有邏輯性,比如說我在小小書房,6 個小時講了 4 場,還要簽書,這對體力來說是很挑戰的一件事。

而且我都會把出版社的編輯和行銷趕走,各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都是很可貴的人力資源,你為什麼要陪這個作家跑活動?浪費人力資源嘛。作家自己也是賣書的人,我們應該可以自己找到路、完成活動,然後安全回家不是嗎?
 
每場講座我一定會帶我的手稿,第一版的手稿,也一定會帶我們的印樣,數位樣和正式上機的印樣——正式印樣我們用了四種紙來試印,都是恆成的紙張——我都會讓讀者摸摸看,去比較哪一種紙張印出來的效果比較好。我讓他們比較這些印樣跟他們手上買到的書,看看有沒有什麼差別?當你選擇這張紙的時候,理由是什麼?

我會帶我的畫具、我的顏料,用我畫圖的顏料幫讀者簽書。我跟鄭老闆在準備對談活動前事先聊過,他對我提出來的「小說感」這個概念很好奇,我在想的是一種不可取代的經驗:小說感這個詞是從「電影感」來的。比如說去看一場電影,什麼是電影感?電影感包含了觀影經驗的所有副本,我們在一般電影院看電影、在 3D 電影院看電影,在國賓電影院看或是在真善美電影院看電影,感受是不同的,因為我旁邊坐的人也是不同的,我解讀出來的世界也就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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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場活動我都會講印刷的過程。

我的書桌本來都是文學書,但為了假裝自己是個畫家,我開始貼一些畫在我的書桌旁邊。在我的永和老家,旁邊這張就是我媽媽的輪椅——今天活動結束回去以後,正好是我照顧媽媽的時間。我媽媽現在不良於行,但她很會講話、很愛講話,我就一邊聽她講話,一邊畫我的草稿,因為那樣的狀態沒辦法寫小說嘛。

我還會給讀者看線稿,我把線稿貼在我的房間牆面,這樣我起床就可以看看我畫得好不好,或者自己覺得虛榮說,哎,畫得這麼好!我的每一個畫面都是兩張圖合在一起的,我把畫貼在廁所有燈光的牆面上,分成兩邊這樣看,上廁所的時候也可以看一下。因為我的時間很少。

這就是從草稿、線稿到完稿的一個過程,我會給讀者看數位樣,這邊很多大塊的工作人員都知道,我第一次看數位樣超失落的,因為數位樣印出來的顏色距離原畫很遠,我都快哭了,回去想說,印出來會是這樣子嗎?這樣有意義嗎?

還好,我當初找大塊出版的理由就是,他們出過很多很棒的圖文書,裡面高手如雲。傳到各位手上的這 4 種紙,都是恆成的紙,其實我最早還有一個點子:把活動直接辦在恆成,我們把這些紙張發給讀者,問他們選哪一種紙,在讀者面前重現編輯的過程,後來沒有做,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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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跟我合作過的編輯就知道,至少封面我會到印刷廠去看印,大概到了《單車失竊記》我就開始不看了,因為我自己在設計時有幾個原則,第一、它要很便宜就能做到,所以打凸、壓印、特別色⋯⋯我在設計時就排除了。我用再生紙,我在排版上選擇每一行多排一些字,減少頁數,減輕出版社的壓力,萬一書賣得少,至少不會很難回本。

大塊有很棒的印務,塗小姐,跟她合作我也學到非常多,她與印刷廠師傅的溝通有很多讀者看不到的部份,畢竟師傅留下來多加班兩個小時,為書的品質付出,這一定要有交情嘛。我的版權代理譚光磊曾說,要讓國外編輯信任他的挑書品味,平常也要偶爾吃飯、聊天,它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專業性的關係而已。

我那天就看到塗小姐跟印刷廠師傅之間的溝通,還有師傅也會因為身為作者的我來到現場,忍不住提醒我一些事情,比如說:我們在印刷機前面看顏色準不準,師傅就跟我說,你要拿到旁邊的日光燈下去看才準,因為我們印刷機的燈很好(Ra 值很高),但是一般讀者家裡的燈看起來還是會有落差⋯⋯這就帶給我一種新的出版經驗。

我相信台下的編輯都有這種感受,就是最後你成就了作者,可是編輯好像都不被關心。我覺得像印務、行銷啊更是不被關心。曾經有個編輯跟我說,這麼做有什麼用,最後我們還不是不會加薪。我的心在滴血啊,因為他們是成就一本書的重要的人,不只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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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場講座,吳明益都會攜帶繪製繪本用的顏料,為讀者簽書。 

我自己常跟我的學生說,你有什麼資格覺得編輯和專業人士幫你服務?把你的書做得漂漂亮亮,然後你在台上裝大師?明明你跟他一樣是小學同學,一樣是學文學藝術長大的,但好像你變成作者之後,你就登上了不一樣的位階?

我覺得在東方的環境,特別有「禮遇作者」這種迷思——我到每一間書店,都跟讀者講一件事,不是講我創作多辛苦、我寫的書多麼好,而是一本書背後的東西,這些看不見的東西不是不重要,卻是這個行業讓我這麼著迷的原因。

我這些年的判斷是,一篇長篇小說,跟一本長篇小說是不一樣的東西。我賣的是一本長篇小說,而不是一篇長篇小說。我不喜歡所謂的「內容產業」這樣的說法——我賣的是一本書,我的書被改成電影的時候,也必須做好戲院的管理,做好戲院周邊的觀影感受,這樣一來,觀影的受眾才會被培養起來,同樣地,我做書也是一樣的思考。

我覺得寫小說是時間的藝術,敘事的藝術,可是最後呈現出來的是擺放在空間的作品,一本放在你書架上的書。

而書作為空間的作品,我覺得書還能延伸出各式各樣的空間:房間、書店、圖書館、咖啡店、博物館、車站⋯⋯書是一種參與空間的產物。

鄭宗杰:差不多十年前,我回到台灣接手紙業,老實說,當時心裡滿是抗拒。因為我之前待的產業賺錢速度快、節奏變化急,回到傳統產業,起步、適應都不甚順暢,但回顧截至目前的人生,我和這個圈子應該是分不開了。

在這段旅程中,我們接觸到很多與紙本相關的工作者,像是作家、編輯、裝幀設計和印務人員等。若以大家付出的精、氣、神,和最終所能換回的實際回饋來衡量,出版業可說是用血與汗堆出來的產業。

有趣的是,愛書這件事情,大家的心意卻是相通的。我們始終在思考:要如何為讀者帶來更好的閱讀經驗?

這幾年下來,我發現紙本書的閱讀品質持續提升,不論是編輯的細心、設計與印務對材質的講究,還是作者對內容的用心。只要想到自己正在參與這一切,看著它發生,便覺得非常感動。

同時,恆成也正在經歷一場轉型。紙張的銷量一直在減少,而紙張原本的功能在數位科技下已有可能被取代。因此,我們從單純的材料提供者,逐漸轉為協作夥伴、文化共創者:思考如何讓內容的呈現和體驗變得更棒?

某種程度上,紙的本質與文化是可以畫上等號的。也因此,我們嘗試與不同的藝術家或團體合作,支持對社會發展有益的價值,並持續扮演一座多功能橋樑——像吳明益老師的小說那樣——連結文化產業裡的每一個人。

該死的時候就會死

讀者提問:環保紙和相關印刷認證的成本比較高,書的定價勢必又要調高,在目前衰退的書市中,出版社很難禁得起讀者對價格的抵抗。紙本書的未來,整個產業可以提出怎樣的論述?

吳明益:我舉個例子給各位聽,台下很多專業編輯,你們一定都知道每一頁要排多少字,會是一本書最舒適的閱讀狀態,但有時候,讀者是可以更彈性地接受這個閱讀狀態的。

《海風酒店》出版時我們不打折。出版社跟各大通路都接受我的供應條件:不打折——我們每一頁多排了一行,每一行多排了一個字,然後省掉了六十幾頁的篇幅,來降低它的定價,這都是可以解決的事情。

開編輯會議的時候,為了降低《三隻腳的食蟹獴與巨人》的定價,我回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的廢話砍掉。我後記本來還寫了很多關於原住民文化的問題、獵槍的問題——算了算了,我新書發表會的時候,用嘴巴講就好,我不要把它寫進去,讓繪本保持繪本的純淨。

我就是希望可以找到辦法來降低定價,不是剝削到通路的利潤,不是剝削到讀者最後購買的價格,一定有這個辦法。大塊都知道我跑那麼多行程,到底拿了多少錢,我只能告訴各位,《海風酒店》當時跑那麼多家書店,我拿零元。

因為我在賣書啊!又不是書店、出版社雇我去演講?我在賣我自己的書,我開著我自己的車,或是我騎著腳踏車,花費我的體力,不是非常合理的事嗎?這個活動不需要出版社負擔,出版社就可以把他們的錢,投放在他們認為需要投資的地方。這就是固定定價制的同時,也應該促成出版社的誠實定價、合理定價。否則大家都把書價提高,因為預期會打折嘛。這在我看來,反而是一種不健康的循環。以前我們中華商場的店就是亂開價、假打折,最後反而這樣的銷售邏輯覆滅了。

那麼,以後這個行業會怎麼樣?我沒有認為這個行業會起死回生。它就是一個夕陽產業。我們在做的這件事情,不過是因為我們的人生就這麼短,我們愛這件事情,我們把它做好,就算它最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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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舉個例子,花蓮有一家打鐵店,也是像鄭老闆這麼年輕的第三代或第四代在做的行業,他還在打鐵,因為我都會去找他磨刀子、磨鋤頭——你們猜猜看,磨一根鋤頭多少錢?

50 塊。但那位年輕老闆還在磨刀,因為他喜歡看刀子被磨亮的那種感覺。

而我還是用鋤頭在種我的地,當我把鋤頭交到他手上的時候,我們形成了一個非常美好的空間經驗。他也替花蓮留下了一個非常美的空間,就在花蓮文創園區的斜對面(木三鐵店),我相信許多文青去,都會舉起漂亮的 iPhone 拍一張照片,當然你不會進去跟他買一根鋤頭。可是有什麼關係?你難道要讓它永遠不死嗎?該死的時候就會死。

可是在死之前,有這麼多專業人士,在一個合邏輯的產業裡,合邏輯的消費型態裡,去出版了一本一本精彩的書。

 

《三隻腳的食蟹獴與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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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明益
出版|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5.05.30

#吳明益 #出版 #繪本 #台灣文學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講座側拍提供恆成紙業(攝影:林志潭)
繪本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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