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4|如果給你選:要當男同志,還是當兵?

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4|如果給你選:要當男同志,還是當兵?

作者陳栢青
日期01.08.2024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和尚嗎?」聲音從天上來。佛祖問伽藍。
為什麼?
「因為念珠。」
再次瞄向他的手腕。大大的骨節突出來,可他沒帶佛珠。
「因為入珠。」
水勢變弱了,但在聽清楚他說什麼之前,眼睛已經先看清楚了。
粒粒皆辛苦。

——陳栢青〈外出點乩〉,《髒東西》
 

「青少年純潔騙殺全國」覆蓋「天國近了」標語終於佔領全台灣電線桿,七分褲蓋過五分九分褲重新貼上男孩的腿,一切都在騙,一切都在變,可「當同性戀就可以不用當兵」這件事情仍然鐵鐵烙印在我心裡。真的,小時候我看過這報導。

甚至當時小學生的我每天都在練習不要當兵。

不信你跟我去圖書館翻舊報紙,沒騙你,你瞧,1994 年 5 月 7 號聯合報標題,〈零號 不必服兵役?〉

哎,一號哭哭淚目啊。

當年報導中,記者引用祁家威先生的話:

「因為同性戀者過去在軍中發生多起自殺等問題,國防部在八二年初,同意讓同性戀者不必服兵役,證實為同性戀者,就可以以性心理變態等診斷退訓,或列入丁等體位免服兵役。」

要不是這一則新聞,也會是另外一則。

〈同性戀者 憑證免役。醫生表示,出證不易〉、〈同性戀者免役 不能一體適用〉、〈杏林天地 疑有同性戀傾向 市療院可檢定〉、〈同性戀者當兵 應就個案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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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每天要你讀報,睡前在聯絡簿上抄寫今日新聞心得。狄斯耐《獅子王》今日上映、台灣第一次大型地方選舉、車臣戰爭爆發⋯⋯五年級小學生的我還不會寫「未雨綢繆」這四個字,已經害怕未來要當兵,把報導同性戀的新聞當成報紙上色情小廣告一樣遮遮掩掩的看,持續關注該如何被認證為同性戀。

報紙上又說,只要有公立醫院精神科醫師開立證明,再由軍醫院複檢,一旦符合「性心理變態」,就可以退訓甚至免服兵役。

我絕對不要去當兵。對當時只有十歲的我來說,是不是同性戀是個問題,但要如何向別人證明我是,是另一個問題。他們怎麼知道我是同性戀的呢?

軍方會驗我們的血?(看,同性戀的血和一般人一樣,都是紅的)。
給我們看裸男照片?(但男人那麼多種款,男同志又不是平交道,有男人通過,就噹噹噹自己舉起來了。)

說起來不知道你們學校有沒有流行那個玩笑。對,就是從看指甲的方式判斷他是不是同志,「欸,某某,看看你的指甲。」
「如果第一時間,對方把手翻過來,曲起手指呈雞爪狀,那他就是異性戀。」
「如果對方直接伸長了手指看指甲,他就是 GAY。」

重點是直覺反應。小時候在家裡無數次練習,不時要我弟弟做突擊檢查,隨時問我關於手指的事情,「欸,栢青,看看你的指甲。」,要到不假思索把手指伸直。要讓表情如常,戲全在手指上。我是手指界的奧黛麗赫本。

(但我不是本來就是嗎?為什麼要讓手指幫我演?)

小學生的我,在後續新聞報導中,又發現有些醫生會使用墨跡測驗判斷受驗者是不是男同志。

墨跡測驗到底是什麼呢?從百科全書裡知道了個大概。當然小學圖書館並沒有墨跡測驗專業書籍。於是開始在作業簿後面用墨水塗鴉,自己做聯想測驗。

「你看這張圖像什麼?」我一個人同時扮演醫生和病人。
「這是一個男人。」
「這還是男人。」
「這不是一個男人了。是兩個男人。他們在死前接吻。」
「這是一頂花帽子,而這是死掉的蝴蝶屍體。」

根據報紙上祁家威的統計,1992 年上半年就有十人免疫,下半年則有六十多人申請,因為人數太多,當時的台灣軍方又增加「須觀察兩年」確認役男是不是男同志的規定。

你瞧,競爭人數實在太多了。來自台灣台中的九〇年代五年級男孩道路是這樣,明星國小畢業,要爭取明星國中資優班,不然就是上台中教會學校。最好是衛道。當年衛道中學的入取率不到 6%。可以說是入學窄門,而被軍方單位認證為同性戀的道路顯然比升學更窄。所以更有挑戰力。

好怕成為同性戀。我這生都在練習。練習聲音低沉。練習裝 MAN。練習去男廁用小便斗不要因為旁邊有人就尿不出來。練習順暢尿尿。

可又多了練習要怎麼看手指。練習做心理測驗。練習自己的身體。也練習自己的心。怕別人知道我是,又怕別人認不出我不是。忙碌的九〇年代小學生的一天。

現在當然看得更清楚了。只有小孩子才期待颱風,九〇年代的同性戀大人要練習的比我更多,苦惱也更全面。

1994年聯合報登過一篇署名韋同的投書,〈我們怕二度傷害,不怕當兵〉,韋同提到,同性戀害怕的,除了被當作精神病患矯治,而且,「判定同性戀身份的兵役檢驗過程中,亦必須通過『要告知家人』。」也就是說,免役通知更像是出櫃證明,會寄給你家人的。當不當兵是個人問題,但當同性戀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是關於一整個家庭的。

爸媽知道會生氣嗎?他們會傷心嗎?

那是一個道德選擇,也是人生的。「以性心理變態等診斷退訓」「被當作精神病患矯治」,放到現在,那就是一種歧視吧。

這麼問吧。請你老實回答我,如果你是一名同性戀,你可以選擇,你想被認為是性心理變態,卻不用當兵。還是起身捍衛自己族群,卻必須要被送去當兵?

一邊是歧視,一邊是多出來的時間。請你老實回答我,如果可以選,你會選那一個?

當兵問題延伸出案外案。

翻閱《台灣男同性戀平權史》,1993 年由民進黨提出反歧視草案,在民進黨立委主導下,邀請了七個同志社團、六位專家與兩位政府官員舉辦公聽會,「參與公聽會的同志們的訴求,是想將性取向的保障納入反歧視法草案中」。

但政治是骨感的現實,理想總是不可能一步到位。查閱《愛報》上文章,〈同性戀人權公聽會漏網消息大放送〉一文中寫道,同志到了現場,發現公聽會名字從「促進同性戀人權公聽會」被改成了「誰來關懷同性戀人權」,撰文者大B認為從「促進」到「誰來」,好像多了誰高高在上的關懷。

立委辦公室則解釋他們辦了很多場「誰來關懷XXX」系列,例如前一陣辦的就是「誰來關懷大哥大」。喔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又讓同志聽出來,你其實根本不懂這議題啊。高舉反歧視,結果同性戀只是和大哥大並列。

高潮是,本來訴求反歧視的人權公聽會,卻引出了真歧視的言論。教育部官員到場,發言說到:「我來到這裡,心裡是悲傷的,」「像我個人是覺得異性戀是比較正常的,我到現在爲止我還不曉得所謂同性戀他們肇因,跟他整個的發展歷程,但是我要提醒大家,如果這種行爲好像是『吸毒』的話,吸毒它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種『人權』呢?⋯⋯」

當同志像吸毒。我的小孩很乖,是被人帶壞的。當同志會上癮。要斷開魂結斷開一切的牽連⋯⋯我們會在未來許多年反覆聽到類似的話語,同性戀人權公聽會真的是面照妖鏡。

還有人記得這場公聽會活動嗎?九〇年代已遠。到處尋找當年史料,朋友送來一冊名為「反歧視之約」的促進人權公聽會紀實掃瞄本,翻開第一頁,非常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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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感謝捐款贊助者的支持,使得此書能順利出版:馮光遠五千元。蔡珠兒五千元。張丹五千元。」

是那位馮光遠嗎?是那位蔡珠兒嗎?記憶不只是關於書寫,也是關於物質。作家出力留下前者,又出錢留下後者。

所以,當同志就不用當兵的後續是什麼?為何後來的我不再繼續努力練習了呢?

中斷的記憶靠文獻回憶。在《揚起彩虹旗》一書中找到我的答案。書中林賢修寫了自己坦承是同性戀而遭軍方除役的故事。最痛苦的是軍方替他直接出櫃,這下全家都知道了。以為已經結束了,他老兄跑出國,但有一天,「國民黨籍的台中選區立委洪昭男提出一份質詢,請國防部釐清台灣有沒有不准同性戀當兵的規定,這份質詢稿的立論是先進國家都在正視同性戀服役的基本人權,台灣若有排斥同性戀者當兵的規定,顯然跟不上時代腳步。」

「國防部當時的答詢指出,我們的政策,從沒有排斥同性戀當兵的人權」、「經過立法委員的指教,同性戀已經不是性心理異常了。」

夏日煙雲。輿論擾擾攘攘,終究以強調人權結束了這一回合。可是,不對啊,我就問國民黨諸公,當年洪昭男多有GUT挺同志,講基本人權。怎麼下一世紀,碰到同志婚姻,你們這些同輩後輩就都縮頭了。

還是當兵是義務,婚姻是權利,黨從來只在乎人們要有義務,不在乎權利?

結果是當年從「促進」到「誰來」的政黨促成同性婚姻法制化,並持續就反歧視法草案進行討論。

讀歷史比讀小說更讀出一種翻轉的樂趣。

說起來,如果我小學的作業本還留著,「你看這張圖像什麼?」
「這是一個男人。」
「這還是男人。」
「這不是一個男人了。是兩個男人。他們在死前接吻。」
「這是一頂花帽子,而這是死掉的蝴蝶屍體。」

我不知道能不能從這個測驗推敲出這孩子是不是同志。但是,要不是回答標本,要不就死掉的蝴蝶。要不是男人在死前接吻。現在的我會想,這麼小的孩子,原來已經抱著那麼多死的念頭。

要當同性戀被歧視,可被歧視就能免當兵,這選擇的本身,不就是一種時代的殺人嗎?

那些孩子,終究沒有辦法選,當男同志,還是要當兵,那是歷史的發生。
那些孩子,如果可以選,他們要選哪一個?

而如果可以選,我要選哪一個?那個遲疑本身,小我和大我的糾結,獨活和尊嚴的兩難,這就是小說的開始。

原來我們從小就活在小說裡。如果想要結局,我們先要寫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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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蹤小說家跟蹤】

靈感很難追,小說家一直跟。想當故事的狗仔,後來發現自己成了週刊主角。旁觀者變當事人。那些筆下小說怎麼誕生的?小說的花邊與邊角料足夠生出另一個故事,跟著小說家八卦臥底跟拍。


【陳栢青】

1983 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並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小說《尖叫連線》、《髒東西》,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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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圖片提供陳栢青
封面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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