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跟蹤小說家跟蹤 EP5|他是男生。他想當春麗。
他們在地上翻滾。艾立恩一個地板寢技將Nori反手折向後,手往前一抓,覺得對方好硬好硬。
這一次駕駛桿就不是那一根口紅了
這倔強的男人,也許一生都在等待一次征服。
艾立恩抓著搖桿。他似乎感受到章魚濕潤的體表正緩緩滲出汁液。——陳栢青〈台灣星戰計畫全史〉,《髒東西》
小時候經常被笑娘。那種嘲笑,很文明了,要用鏡子才能看到。在我背後,在細細秘密的耳語裡。要用折射的方式才能感受到。奇怪一樣讓人很痛。
只有C陪我玩。孤獨的小學歲月,我不想加入男孩,女孩不邀我加入。只有跟不存在的朋友玩。那就是電玩角色。C在電玩間發現我。男孩投了幣,在我旁邊坐下來,我從螢幕反光中一瞥他的倒影,就知道是他了。
對打的時候,我用隆,他用肯。電玩中他們兩個人關係是師兄弟,機台前我們是同一路的。
我用怪獸,他也選怪獸。《快打旋風》圖鑑中角色真名叫做布蘭卡。我們都叫他怪獸。我和小C在人群裡也像怪獸。歪歪斜斜的走路,上揚的音調,很細的聲音,還有打翻調色盤那樣的衣服配色。遊戲裡怪獸會發電。我們眼睛也經常放電,只是遊戲裡外,怪獸總沒電到任何人。
對打時,我用春麗。小C也用春麗。
快打旋風是格鬥電玩史上第一個有 2P 角色的格鬥遊戲。那是電玩史上的重要發明,原來一個人可以是兩個人。
2P 的春麗是粉紅色的。
「如果女生是粉紅色,」小C經常在華麗的出招後問我,「原本的春麗穿藍色,藍色是男生的顏色,那有沒有可能,原本的春麗才是假的呢?」
兩個男孩爭奪春麗上了癮,但不是原版的春麗,一定要是 2P 色才行。也許每個人都想當春麗,但為什麼我倆都想當假的那個呢?
之後的電玩女神,隨著電玩機台更替,依序是《侍魂》的娜可露露,是《餓狼傳說》的不知火舞,是《格鬥天王》的神樂千鶴,是麻宮雅典娜。格鬥遊戲是屬於男孩的,但男孩的遊戲裡總有一個性感的女生,穿越少,露越多,越花瓶,腰細奶大,頭小臉幼,我們比所有男人打得還狠,玩得還久,輸得還快。真奇怪明明投注這麼多時間了,老打不贏他們。但男孩們不知道,男人玩電玩遊戲的快感來自贏,我們的快感來自我們還說不出來的,扮演一個角色本身。春麗贏的時候八字腿膝蓋雙碰跳起,身段多輕盈,畫面多粗糙,但你不知道我們多渴望那一刻。他的裙擺代替我們飛揚。
K 連打是百裂腿。← → +K 是倒旋鶴腳踢,還有一招倒掛金鉤,雙腿做螺旋槳半空旋轉,很艱難才能把招式搓出來,正如我一度反覆練習想把聲音放粗,走路故意外八,刻意在語尾加一個幹字,並跑去跟班上男生一起打躲避球什麼,奇怪為什麼其他男生都可以這麼自然,我怎麼努力都只是 2P 色,一眼就看出來是假的,而人為什麼不能活得輕鬆一點呢。
「也許,我喜歡男生。」最後還是選擇告訴小C。
他說,「你這同性戀。」沒半點嘲笑的意思。
那時候,我哭了,他也哭了。我看到他哭,於是笑了。我想,他也是啊。果然,他是我的春麗。我們是同一個人。不,是同一種人。我並不孤單。
春麗們在小鎮裡繼續長大。在遊戲中繼續坐大。他的招式日漸多,系統也日漸複雜。《快打旋風Ⅳ》中甚至出現了取消系統的設定。以取消招式減少發招空檔好湊成連續技。那我想作為 2P 色的小C搓出來屬於他的連續技是有一天他跟我說:「欸,我想,我喜歡的,是女生。」
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呢。結果他先按下了取消。
他在輕拳後接重拳,絲毫沒有給我思考時間:「我想假裝同性戀。因為我以為,我被當成同性戀比較輕鬆。」
「我也希望我只是同性戀。」
「但我發現,我是女生。我喜歡女生。」
輔助連段。COMBO 重擊+1 。
「OK。」我說。其實心裡被 K.O. 。他說的對那時的我來說,全部聽得懂,又其實不太懂。所以,他是男孩,但他說他自己是女孩。他覺得自己是女孩,然後他喜歡女孩。
負負得正。可為什麼兩次顛倒,卻不能因此更能被人接受?
後來我離開小鎮了。小C成為小鎮上唯一的春麗。我們從此失去聯絡。
再見春麗,是在 Netflix 推出的紀錄片影集《高分得勝:電玩的黃金年代》裡。
影集講述電動玩具史。不,還沒到快打旋風出場。僅僅是第一集。受訪的女子鷹鉤鼻,有一頭捲捲髮,叫做雷貝嘉海尼曼(Rebecca Heineman)。海尼曼說 1980 年,他參加了《太空侵略者》錦標賽,拜託那可是世界第一個電競比賽,在那個年代,稱霸市場的廠商叫做雅達利,最暢銷的遊戲叫做《太空侵略者》。你一定看過,單色調,半空橫六排外星人規律移動,像章魚又像蘑菇,你左右移動砲台,外星人不停掉下來,你子彈連發,電玩史因此推進下一關。
海尼曼的口述成為影集旁白:「我去參加了洛杉磯區預賽,我給了一塊錢。就獲得一個搖桿。一片遊戲卡匣,我坐下來,那麼,開始玩吧。」
「電玩能讓我做自己,能讓我以女性的身份參賽。我總被當成女人參加比賽,很不幸,我的身體並不認同,所以,當我打電動的時候,我會處在一個虛擬世界裡,在這裡,我能無視周遭的現實。我能獲得安慰和一絲平靜。」
旁白至此嘎然而止。電視螢幕前的我卻忽然冒出冷汗,雙手握緊遙控器好像有搖桿能操控命運。慌忙按下暫停。此處應有本,半空有人對我揮出重拳。這句話有伏筆。
我看出來了,海尼曼,Heineman,名字裡藏了一個 man。但這個 man 心裡,有一個 woman。
我開始搜尋海尼曼的故事。「爸爸買給我很多大兵玩偶。但我已經知道,我不太對勁。因為我很柔弱,我喜歡和芭比娃娃玩。而不是加入 G.I.Joe。」
另一個報導中,海尼曼追記他的童年。
他覺得自己是家庭的外星人。
「爸爸打我,媽媽卻只是高興,高興他打的是我,所以不會是他。那麼小我開始對一切感到疲倦,疲倦腿老被打斷,疲倦臉被往玻璃上撞。」
海尼曼贏了洛杉磯區預賽。他獲得了全額機票補助。不如說,他獲得離開家庭的機會。「我要去紐約參加太空侵略者國家錦標賽」,那時海尼曼甚至還沒有滿十八歲。與其說是前往,不如說是逃離。
你要知道,在他的年代,電玩史還沒有背景設定這回事——對,《太空侵略者》裡,你只知道外星人從天而降,沒有主角,沒有星際大戰電影開始前往上飛升的粗體字前言——螢幕外海尼曼的故事比當時螢幕裡整個電玩史故事加起來的還要豐富。
這是什麼?這就是現實版的《快打旋風》啊。海尼曼搭上飛機,像是《快打旋風》決定場地後都有一台飛機帶著角色前往下一個關卡,來自全美國所有好手齊聚一地,他們有各自的身世,背負自己的覺悟和痛苦,只有爭奪冠軍能幫助他們達成心願。
1980 年某一天,巨大飛碟降臨紐約。命定的玩家們坐上駕駛台。二十分鐘後,第一個玩家陣亡了。然後是第二個。很久以後,海尼曼回憶,少年坐上了駕駛台,那時候,全宇宙的外星人朝他不停掉下來。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宇宙中只剩下我,還有手中的搖桿。」
但海尼曼那一刻,從很久以前到現在,所有 2P 色的春麗都曾經感受過。有些春麗緊抓著搖桿。因為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有些春麗緊抓著,則是因為,他們能因此忘掉現實裡另一根。
第二天,報紙和新聞中出現海尼曼的臉。這就是美國冠軍,是世界史上第一個電玩比賽的勝利者。畫面裡是粗框眼鏡,捲捲頭。體育服。嘴唇上有黑黑的小鬍鬚,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看解說,分明一個妥妥的美國男孩。那時的他是藍色的春麗,還是粉紅色的?
電玩史上第一個勝利提供海尼曼去遠方的籌碼,其實是提供他人生一個可能性。我可以,我可以嗎?他這一生,將不停糾結於此。而真正的勝利,要到很久以後。他在電玩業界成為一名遊戲設計師。而在遊戲之外,他成為他真正想成為的。一個女人。
(有沒有那樣一刻,外星人從天而降,世界要滅亡了,坐在駕駛艙的男孩/女孩忽然迷惑,現在要消滅的,是誰?會不會,我才是人類的外星人?)
此刻我們爭吵電玩遊戲是否過於「政治正確」,讓遊戲出現更多的族裔,讓角色穿上更多衣服,縮小他們的胸圍,放大他們的腰圍,這些會影響到遊戲好不好玩嗎?但電玩史隱藏一個彩蛋。此前到此後,所有拿起搖桿的男生女生都應該知道這件事情,在電玩剛開始的時候,有一場戰鬥,會進行到很久以後。與其說虛擬真的會戰勝真實。不如說,主角踏上旅程,經過冒險,一定會得到他想要的。那是所有電玩故事告訴我們的事情。
忽然好想好想小C,他還在小鎮上嗎?他還打《快打旋風》嗎?經歷好多好多事情呢,現在我已經明白了,如果從很遙遠的地方看,所有不一樣的,都可以當作外星人,反正只要消滅他們就可以完事了。但如果靠近,沒有誰是假的,只有很多顏色的春麗,他們在戰鬥時是那麼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