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談種族和身份,他們還可以是什麼?──劉文╳陳佩甄談亞裔書寫
編按:二十張出版 identity 書系囊括一眾美國亞裔書寫,陸續推出如獨立樂團 Japanese Breakfast 主唱 Michelle Zauner 的回憶錄《沒有媽媽的超市》, 追索原生家庭創傷根源的《我的骨頭知曉一切》,榮獲普立茲自傳文學獎且去年備受矚目的《Stay True 保持真誠》,半自傳半評論的 《我受傷,故而我存在》等作。一方面折射出亞裔族群的多樣性,一方面脫開身份標籤,書寫中的自剖與密縫也為我們織造一塊新風景。
今年書展,讀書共和國邀請去年出版學術研究《感覺亞美》的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劉文、以及專精台韓比較研究,去年亦出版《冷戰的感覺結構》的政大台文所副教授陳佩甄 Eno 對談,由 identity 書系負責人副主編柯雅云主持。在學術與歷史宏觀,與個人經驗之間穿巡,以情感理論嘗試定位這批亞裔書寫——身處台灣的我們,又該怎麼閱讀?
身份認同政治還有效嗎?
劉文:在台灣,我們看待亞裔美國人的面向,可能不像美國非常重視族裔或是種族。所以用 identity,用身份跟情感來講述這些故事是非常好的切入點。
學術上在九〇年代後有個轉向,就是我們從六〇年代社會運動波潮結束後,身份認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一直是寫作或者是各種社群認同很重要的元素,像 Black Power 非裔美國人的運動,比如說 LGBTQ 同志的運動——都是環繞身份認同的。可是九〇後遇到一個很大的挑戰,就是大家發現,同一個身份框架裡,會出現很多差異。比如台灣現在也面對到女性主義訴求對象中的「女性」是不是涵蓋跨性別者?——那當然我的答案是 YES——但也有排跨女性主義的產生,就是一個身份認同剝落的問題。
同樣在亞裔美國人這個相對新的身份認同概念中,也存在複雜性。跟各位簡單講一個目前的數據 :六〇年代的時候,多數亞裔美國人是美國出生、美國長大,也就是所謂的二代移民;可是這五年的數據顯示是完全相反,70% 的亞裔美國人來自外國,這一群亞裔美國人是帶著自己原生國家的故事來的,有台裔美國人,有中國裔美國人,有韓裔美國人,複雜性越來越龐大。
人口分析上的另一個層面來說,亞裔美國人內部的階級差距,是全美最懸殊的。這代表,我可以是一個高知識份子,我可能在矽谷科技業工作,年薪好幾百萬;但也有可能我在中國餐廳工作。這都讓「身份認同」這個概念很難去組織整個社群。
所以九〇年代之後,有些研究族裔的學者,會轉向情感理論(affect,也譯為情動)。情感(affect)跟身份(identity)是有互斥的概念的,當我們在講情感的時候,我們就是要去批判這種以身份認同為主的政治。
書系當中很多書,像《我受傷,故而我存在》 作者洪朴凱西(Cathy Park Hong)是韓裔美國人的作者,她為什麼要講 Minor Feelings(按:本作原文書名)?就是因為她覺得,我如果一直稱我自己是亞裔美國人、一個種族少數,跟她一個高知識份子的經驗其實又有落差。她會覺得我每次要去哭訴我的種族歧視,好像又比不上黑人真的經歷暴力,但也不是說我就沒有我的痛苦。
所以在情感的運用裡,我們可以發現它彌補了身份認同政治裡沒辦法做到的事。另外我們也可以看整體政治環境的轉向,美國大選才剛剛結束嘛,就有一些情感理論的評論家說,這次美國大選明顯是一個氛圍的政治(Vibes Politics)。比如川普講的就是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這種顯示美國強大的政治;與他相對,民主黨的賀錦麗就是要講 joy——兩者都跟政策沒有直接關聯,但你會發現我們不在意政策的細節,不在意明確的意識形態,我們在乎的是情感。
很多人會講,如果我們把人當成一個理性的個體(Rational Individual),其實沒辦法分析你的投票取向。為什麼這麼多低收入者會想要投川普?不是因為他支持的經濟政策真的可以幫助這一群低收入戶,而是他所代表的情感觸動了他們。
當代很多理論或書寫,越來越想遠離這種把一個人當成一個完整身份、具有明確意識形態的模式,不是我依存身份跟意識形態就長成固定樣子的模式。亞裔美國人經歷非常多不同世代、不同戰爭、不同移民潮,內部已經複雜到不行,那我們可以用一個什麼共通的情感去講述這一群人?我的研究裡那個情感叫做「種族創傷」(Racial Injury),像我身為台灣人,就算在美國生活了 20 年,還是會有人突然問我 「Where are you really from?」,對於亞裔美國人來說,它會是一個攻擊:你看到我是黃皮膚,就不承認我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但對於我一個移民者,我的確可以坦然回答我的母國是台灣,而不需要感覺防備。所以擁有種族創傷,會有一種反抗的情感,甚至成為怎麼定義你是不是亞裔美國人一個很重要的指標。
另外,通常我們會認為種族創傷應該對左翼有幫助,因為我的種族被美國白人歧視,所以我可以組織社群,為族群倡議。但是我要強調它也可以被右翼給取代,最近有很多中產階級的亞裔美國家長——多數是中國裔跟印度裔——控訴美國的常春藤學校,就說,欸你這些學校為什麼要錄取這麼多的黑人跟拉丁裔?他們的成績根本比不上我們的亞洲小孩啊?但是因為 DEI 政策下的種族保障(Affirmative Action),這些學校反而會去錄取這些人。他認為這是對亞裔的歧視。
當然,這個歧視非常有爭議,因為這些人擁有很多階級的優越跟特權,所以他們運用種族創傷取得階級的提升。種族創傷並不一定純粹為平等工作,也可以被導向一個支持弱肉強食、以中產階級者欺壓有色人種跟低收入戶的問題。情感可以成為一個凝聚少數的能量,也可以成為一種複製優越或複製階級的問題。
從面無表情到憤怒
柯雅云:亞裔書寫大概是這十年來才算矚目度非常高的東西,2023 年有一部影集《怒嗆人生》,講兩個身份階級非常懸殊的亞裔,他們有著類似又不完全類似的痛苦,影集把那個憤怒非常直接地點出來。
《我受傷,故而我存在》也在處理類似的事,會感覺到她是非常憤怒在寫這本書,她也不隱藏,就是要跟你說:我就要用非常生氣的語氣來講出我的感受,因為那是我真實的感受。滿好奇兩位會怎麼看待亞裔書寫的崛起,他們用這樣的情感策略去⋯⋯可以說是跟自己和解嗎?或者覺得他們想要透過這樣的事情做什麼?甚至他其實沒有想要做什麼,那社會又怎麼理解這樣的事?對亞裔集體會有什麼影響?
劉文:其實亞裔美國人的影視一直非常地匱乏,直到像剛剛雅云講《怒嗆人生》還有《瘋狂亞洲富豪》 ,這之前其實是有二三十年的空檔,那最早的一部片是大家可能熟悉的《喜福會》,中間是完全空白的狀態。當然我們現在在做這種檔案時,會發現亞裔一直都有出現在美國電影裡,但他們的出現非常有趣,有學者會稱為是面無表情(disaffected)的人類。
為什麼會這樣?這跟冷戰的歷史有關,早期會認為蘇聯系統影響中共,大家對亞裔唯一的想像就是華裔、中國裔,隨著蘇聯高度行為科學化的影響,亞裔基本上就跟機器人一樣,你打他,你殺他,他沒有感覺,他不會哭,不會笑。
所以無論看武俠片或黑白電影,亞裔出現,他們可能是沒有背景、沒有表情的人;或者他們是一個擁有巫術的神祕存在,但他也沒有任何表情。這直到最近才改變。第一個我覺得是整個人口結構變化,移民的複雜性,越來越多多元的二代出現,開始書寫自己的故事,因為他們發現我們看到的任何再現(representation)都跟他們自身故事有非常遙遠的距離。
亞裔的故事,早期被高度地類型化,只能出現在武俠片、科幻片,有一部播非常久的電視劇《菜鳥新移民》 是奠基在一個台裔美國人 Eddie Huang 的傳記,在那個 TV 裡他又變成一個泛泛的華裔,《菜鳥新移民》講述移民是超級開心的,餐廳出問題但我還是很開心;家人吵架我還是很開心。他是一個愚蠢的快樂的存在。然而過沒幾年,我們就看到非常大的突破,就是《怒嗆人生》,它表現的是一個亞裔從沒有被看見的情感:憤怒。
而且憤怒跟階級有很大的關係,裡面越南裔與華裔美國人混血的女主角,跟韓裔美國人的男主角,他們有很大的階級落差,這名女主角她有學歷、有家庭、有她的公寓,一切都非常完美,她甚至為了要壓抑自己的憤怒,要坐禪、買很多食物,你會發現很多當代的亞裔美國劇都會出現這樣的療程:他們要處理自己過剩的情緒。
近年這一些書寫都是自傳式的,是因為當代我們可以看到的書寫裡面,太少有真正可以講述什麼叫亞裔美國人的故事了;或者也可以說因為亞裔美國性沒辦法被單一的故事表述,所以近期這些書才採用自傳、半自傳的形式。這一波出完之後——因為我覺得台灣跟美國還是相較有一點點翻譯上三四年的時差——可以看到亞裔美國書寫,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走向科幻。像寫了《內景唐人街》的游朝凱,就是以寫科幻的小說著名。
另一名研究亞裔美國書寫的老師 Christopher Fan,去年也出版專書,講這是一個新現象,尤其這些 1965 年後的移民。多數作者其實都是在移民改革時融入大量的科技業——像《Stay True 保持真誠》作者徐華的爸爸也是新竹科學園區的工程師,來到美國——他說這一些工程師的二代,書寫裡也充滿了 STEM 跟工程跟科技相關知識,他們用這樣的手法呈現自己的特殊性跟專業階級。包含像洪朴凱西,她也是知識菁英,在有名的大學做書寫,我們可以看到這些書寫呈現了另外一種亞裔美國階級性的可能。
Christopher Fan 說早期我們認為亞裔的身份認同,是跟苦力(Coolie)的形象綁在一起。那時候是華裔的淘金年代。他們做一些美國人不想做的勞苦工作,所以用苦力非常視覺化的形象來代表,但他認為不再能以單一的視覺形象去表現亞裔的主體,而是各種感官的混合,像游朝凱的書寫跟科幻結合、跟很多負面情感結合,形象不再是單一的黃禍、勞苦的勞工,甚至可以是科技業的中產階級形象,但有很多不同傷痛。
他們的死
*以下涉及各書內容情節,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陳佩甄:《我受傷,故而我存在》我真的讀很多遍了,後來也理解到一件事:如果有一個少數社群自我認同的過程,其實是透過某一種被奇觀化或公共化的死亡而開啟的,這個過程會跟其他順應著主流、多數的經驗成長出來的認同,會有什麼不同?
我要提的就是,這四本書其實都有死亡。而且是非常具象、非常顯性的。從近到遠,最近的死亡就是《沒有媽媽的超市》,作者非常年輕,一個樂團主唱,從小也是在摸索自己認同的過程跟著媽媽去超市。所以超市以及媽媽的死亡,對她來說並不是奠基在族裔身份的消亡,而是家族跟情感的一個 reference 的消亡,所以她回到超市——而不是待在家或去其他跟母親有共同經驗或記憶的空間——是因為它連結到韓國食物、韓國小菜,以及裡頭的語言。
另外一個大概是《Stay True 保持真誠》,作者徐華寫他大學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一個日裔美國人 Ken 的死亡,而且是一個男生喔。就是兩個男生,你知道男生要寫這樣的東西其實非常少見。我覺得這本書裡頭有一個東西沒有被清楚的拉開——我覺得那不是徐華寫這本書很重要的療癒的元素——就是 Ken 的死亡,到底跟他的族裔身份有沒有直接連結?他確實是因為搶劫等等這種暴力而死亡的——
劉文:這樣就大暴雷了欸!
陳佩甄:這樣就大暴雷喔!但是中英各種書評書介已經講幾百次了⋯⋯
柯雅云:他書裡面有猜到底是不是,因為其實並不知道,他也永遠不會知道。
陳佩甄:對,所以我覺得這個留下來一個滿重要的,讓徐華可以去不要用已經被整個公共論述綁架的族裔壓迫的歷史,來去理解他自己個人跟 Ken 之間的聯繫。
第三本《美麗國度》的死亡其實是很遠的,屬於她父親那一輩的,文革時期發生的死亡,屍體直接被吊在公共空間公審的那種死亡。可是在《美麗國度》裡可以看到她父執輩——因為她算是出生一個知識份子家庭,所以確實有被鬥——身上帶著很強烈的被羞辱的經驗跟情感。王乾這本書雖然在講自己跟著爸媽到美國,沒有身份、是一個黑戶的經驗,可是非常大的篇幅跟《沒有媽媽超市》類似,她用鑲嵌在日常生活的這些記憶去發展這本書。
最後,也是我會花比較多一點時間講的,就是洪朴凱西這本《我受傷,故而我存在》裡面的死亡。有個篇章叫〈一位藝術家的肖像〉,其實在寫的是 1982 年在紐約被姦殺的韓裔美國藝術家,叫做 Theresa Hak Kyung Cha,車學敬。
我讀到這邊整個是寒毛直豎,非常震撼的一個點是說,我自己在二十幾歲就讀過車學敬的作品,《聽寫》(Dictée),這本書非常重要,你只要做跨文化翻譯、做女性書寫、做少數經驗,甚至韓國的歷史,你一定會讀到的。整本書用一個面臨死亡的母親作為主體,折射出韓國的暴力史,經歷過日本殖民、韓戰,以及後來的光州事件。洪朴凱西不是要重新評述《聽寫》,而是在講她作為韓裔美國創作者,很早讀到這個文本,可是沒有人會特別提車學敬的死亡——1982 年,出版《聽寫》的同一年 11 月 5 日就在紐約被姦殺——即使談到死亡,也非常少人指出她是被一個拉丁裔的門衛強暴後暴力殺害。
所以我完全可以想像洪朴凱西在寫這一塊,有非常多重複雜的情感在裡面。車學敬的死亡,以及洪朴凱西重新建構跟追溯的篇章裡,更清楚以及更漂亮地點出了,很多東西為什麼在亞裔的家庭成長背景裡頭不被言說?或是剛才劉文說的,很多關於亞裔的東西在主流社會或媒體的再現裡,是不會被呈現出情感的?
四本書裡的死亡啟動了我們能夠更理解亞裔情感背後,跟家庭的、暴力的、語言與失語的——你無法用英文去表述自己,而且英文一輩子都不是你的母語——的認同經驗。他們在建構一個身份認同政治,也就是主體建構。這四本書帶給我非常重要的啟發就是,我如果不要用族裔身份去思考他們四位作者、創作者的主體性,不要用亞裔去界定他們的話,我可以用什麼來界定他們?——我們就用「情感主體」這個概念好了。
特別想跟大家分享,一開始看到 《我受傷,故而我存在》這個書名我不是很滿意,可是讀完我完全舉雙手贊成。跟我剛才說的主體建構有關。《Minor Feelings》是它的原文書名,她的書裡有特別定義什麼叫做 Minor Feelings,她說是「情緒沒有受到淨化的各種狀態」,並帶有「持久存在的驚人能量」。她在講出這個定義之前,連結的是另一個情感理論研究者 Sianne Ngai,她有一本書《Ugly Feelings》,就是「醜陋感受」,像你嫉妒啊、恨啊,這些都是。
我們看到在《我受傷,故而我存在》裡講的情感當然不會是快樂、愉悅的,所以她是指沒有被一般的、主流的、對正常的想像——對幸福家庭的追求、或是作為個人成就、亞裔成就、作為模範少數(Model Minority)的成就——箝制跟綁架之前,還沒有被淨化的情感。
這個情感,我覺得滿大程度是從死亡的連結跟經驗裡發展出來的。我剛才提到《美麗國度》這本書繼承了父親的羞恥之後,她並沒有擺脫它。她回憶自己成長時收到一個泰迪熊,可是這卻提醒著她,她跟她的美國朋友在經濟位階上的差異,或她其實會一直活在黑戶身份的恐懼裡,不斷地逃亡,不斷地要離開恐懼。
所以雖然是用死亡作開場去界定這四本書,但我會希望閱讀這四本書,盡量不要去把我們閱讀到這些很細膩、很細微的東西,再次地他者化,不要再把它界定為只是一個亞裔的經驗。他們一直處理我們定義上「他者」的感覺:作為語言上的他者、飲食上的他者、性別上的他者、甚至是一個階級上的他者,但這些感覺在他們生命經驗裡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元素,而不是其他我們對亞裔的期待或原本既有的想像。
所以怎麼把情感當作主體建構很重要的元素,我覺得滿挑戰的,我們太習慣語言啊、種族啊、比較具象的身份經驗,甚至你連喜歡男人或喜歡女人也被認同化,可是慾望跟情感並沒有那麼地固著。用這個去思考種族、族裔,我覺得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反推。
在台灣,如何閱讀亞裔書寫?
柯雅云:我非常敬佩四位作家可以把那麼痛苦的經驗,用這麼精準的文字細細地講出來,像《美麗國度》寫她人生非常多社會性死亡的場景,比如緊張直接嘔吐在同學的鞋子上,你根本不會想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可是她感覺必須要把它寫出來,甚至她並不是很有意識地說我要寫一本書,而是在紐約通勤的過程中,打開手機狂寫,因為她沒辦法再憋了。最後記事本的長度,就是一本書的長度。
亞裔美國人的文化跟我們的文化有一定的親密程度。如果回到台灣的脈絡,我們閱讀亞裔的感受,不管他關乎種族還是關乎文化,甚至這兩個東西是分不開的,兩位覺得可以帶來什麼樣比較具體的提醒,或是一些收穫嗎?
劉文:亞裔美國書寫並不是近年才在台灣起共鳴,九〇年代台灣的學界,尤其是外文學界,對於亞裔美國書寫有高度興趣。對於九〇年代很多亞裔美國文學的這輩研究者來講,他們想要研究的是離散中國人以及華裔面對雙重文化認同問題的普世性。
這跟當代我們怎麼看亞裔美國人非常不一樣,因為戰後文學很多關於離家失所嘛:你離開了這個中國,這個中國不再是你想要的中國,你來到台灣,他有稱自己是某一種「文化上的中國」,可是他又有外省人的不適性;那還有一批人他到了美國,遇到種族歧視、階級的問題,或像王乾遇到的是文革後家人被迫害、他身為一個黑戶,怎麼在美國生長?
為什麼當代台灣可以回來繼續看這些新的作品?我們不會再用同樣的眼光,純粹去看他們離散的痛苦,因為這些作者——尤其是台美人為主的作者——並不是戰後帶著創傷來到美國的二代,可能身在相對正常、中產的家庭,但他又要面對不同層面上的壓迫跟情感,你很難用單一的離散敘事或甚至族裔認同去看待這些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共同體的複雜性。
像我們今天一直講身份認同政治的問題,我們怎麼分析它都可能帶有既有的成見,所以要用什麼樣的方式去看待這一批新的作者,去理解他們?也包含我們認為共同體的內涵可以是什麼?因為他們所承受的壓力,不一定純粹只是語言的不適、文化的不適——這種非常簡單看待少數族裔文學的方式。他們想要講的是更豐富、更複雜的社會問題,或是情感的當代問題。
陳佩甄:跟劉文剛剛講的異曲同工的是,2018 年我到政大開啟第二本書的研究,那一年年中我看到一個演講紀錄,是那年在上海舉辦的國際文化研究學會的雙年會,頒發了第二屆 Stuart Hall 的紀念獎,那年得獎的是美國文化研究學者 Lawrence Grossberg,他在頒獎典禮上的發言我一直記得,他那時候已經感受到川普上台、民主黨在歐巴馬時期後,美國很嚴重的對立跟分裂;而他是在英國受文化研究的訓練,跟著伯明罕學派——裡面有非常多新左派的馬克思主義者——討論文化工業、大眾文化的問題。
他舉了一些例子,有個律師去餐廳吃東西,他對一位客人很沒有禮貌,後來大家把那段影片 po 上網,一直攻擊那個律師是白人,用種族歧視、階級歧視去攻擊他,讓討論失焦。Lawrence Grossberg 想要點出一件事:文化研究上核心的批判能量,是來自於文化研究告訴我們,要拒絕「概而論之」的誘惑。
概而論之的意思就是,你去整體化、單一化、同質化。他認為過往文化研究已經忘記這件事情了,在那個律師的這個案子裡,批判的學者或批判思考者——甚至就直指是左派喔——不應該再去教導人們「該有什麼樣的感覺」,而是要實際開始去了解人們「有什麼感覺」。因為我們從小一直被教導說,你要正確嘛、你要包容、你要驕傲。
回到身份政治或亞裔書寫,如果只界定它為亞裔書寫,光是「亞裔」這個字眼已經有概而論之的風險跟陷阱了,我們馬上會去想說它就是 Asian American,怎麼樣怎麼樣對不對?可是如果說它是一批情感寫作或亞裔的情感檔案呢?就像酷兒研究者建立了屬於酷兒生命經驗的情感檔案,而不是用酷兒歷史或酷兒主體來回應過往二三十年大家研究上的挫敗。
如果把四本書當作亞裔的情感檔案書寫,那它回應跟記錄下來的歷史,是非常可觀、珍貴的。這四位作者都算亞裔二代或三代,不是他們父母輩,才有這樣的餘裕、情感空間跟身份認同的空間去寫作。所以我們在這個時代的台灣能夠讀到這四本書,真的要謝謝雅云,這是我們世代以及共享這門語言跟學術思考交流的各位所獲得的特權,就是能用中文欣賞這些書。
這些作品促進我用情感來思考原本非常狹隘跟本質化的族裔想像,回到當下台灣的各種矛盾跟對立的氛圍裡,也不要用概而論之的方式定義自己、定義同盟、定義敵人,討論才能打開。我們這一代能夠做的比上一代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