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座火山憋住了火──專訪當代電影大師

像一座火山憋住了火──專訪當代電影大師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1.02.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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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噪音響起

沉默是現在最要緊的事。不遠處焚化爐的轟鳴比他們講的話還要來得長。四位團員從各地聚集過來,陰險的冬天他們圍巾與羽絨外套作繭自縛,採訪到一半問我可不可以點咖啡,想問很久了但怕打亂節奏。我說可以啊。他們在 UberEats 展開搜索,仔細地討論咖啡要點哪一家。這是他們少數會密切討論與回話的時候,我知道他們不是關係疏冷而是真的沒必要講那麼多話。他們的龐克不是非得每時每刻發出聲音的類型。

我們聊了透明雜誌,主唱黃元懋卻連談初戀都是寡言的。身處台中的大學時代,偶然在 YouTube 聽到就去看了他們演出,只記得那是場三團拼盤,面對台下十幾個觀眾仍舊使盡全力。倒也不是其他團做不到這件事,「可是它像初戀。」初戀總是啟蒙,解放了他對技術與美學正相關的既定想像:「去看他們表演之後,我發現這個主唱的技巧程度跟我是差不多的。我覺得我好像也可以做到那種感覺。」

好像可以做到於是就去做了。當代電影大師從無到有似乎都是這麼來的。團名由來是黃元懋在誠品電影院看見的一張海報標題,上面有三個外國人,是哪三個他不認得也不記得了。彼時他剛離開台中,回家等兵役,大學時代玩的團也沒有繼續。一如 18 年前透明雜誌在論壇上找到了貝斯手薛名宏,黃元懋也在 PTT 上開始徵團員,比起人脈或履歷他更相信品味對齊致使的默契,招募內容上毫無顧忌地列出他的愛團,至今如此。名單中幾個樂團以特別顏色標示:Radiohead。DIIV。透明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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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就跟他們一個一個約。在和平阿帕。」徵選有什麼標準嗎?他說,技術 OK 就好,主要還是看人。怎麼看?「那時候要找可以 jam 的。如果他是必須要看著一個編好的東西做的人可能不太行。他必須要能即興。」試團時他並沒有給徵選者任何指定曲,這是鼓手黃挺榕最有印象的事:「我去之前一直私訊問阿懋我要不要準備什麼?他說不用。我說 cover 不用嗎?他說不用。那要 demo 嗎?他說你來就當場試就好了。我就,好吧。」

貝斯手曾上杰則相反。那時候他剛上碩一,沒事做想玩團,什麼都沒問直接去試。「我就是點開 PTT。看到他的那篇徵人的文章。裡面寫了很多音樂,有我喜歡的音樂。」僅此而已。

2022 年團員中最年輕的田錡嘉加入,同樣是參加徵選。「一開始其實都沒看過長相,都是聽到音樂的感覺。聽起來有一種,這很有趣!這些音樂有趣!可以聽得出來它裡面很有力量。」講完幾秒後他補了一句:「第一次面試的時候三人都在。」

意思是會緊張嗎?「緊張。非常緊張。」見到樂團最即刻的感想是音量超級大。「因為我平常彈琴都是在家彈,比較小聲,那個時候被很多東西震撼。」是物理也是心理的,他形容那種震撼是種嚴肅感。不過台下的緊張是一回事,上台又是另一回事。從被震撼的人到震撼別人的人,對田錡嘉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距離。黃元懋說他貌似斯文,但骨子裡激動。曾上杰也說:「彈奏的時候覺得他很陶醉的樣子,我看了很喜歡。他耳朵很好。耳朵很好所以當他聽到,他的身體就能跟上。」

無法破壞的我們

耳朵會好是自然。田錡嘉是四人當中最早開始聽金屬樂的。他有著年紀比自己大一輪的哥哥,哥哥玩團彈貝斯,幼稚園就會丟幾首給他,「很爽。我聽不懂歌詞是什麼。但我可以感覺出情緒很衝擊。」不過他與透明雜誌的相遇,還要等到大學,第一次聽到是 YouTube 上唯一有 MV 的〈透明雜誌FOREVER〉,他就這麼唱起了第一句:每一個普通的下午——「很單純又很有力量。」

團員中唯獨曾上杰記不清第一次聽透明雜誌是何時,反而他記得第一次聽傷心欲絕。那也是拼盤的場合,「他們是唯一一團在演奏的時候,好像是要起衝突的感覺,台上在表演,許正泰會下來,會推人,或他會直接盯著一個人。要給他很大的壓力。然後那個聽眾一百七一百六左右而已——」大家都知道許正泰有多高。

透明雜誌的渲染力是他們的集體烙印,被許正泰推跟瞪亦同。黃元懋:「我有被他推過。」曾上杰:「我也有被他推過。或是會突然像一個莽漢從後面衝過來,壓住你的肩膀,在後面跳。然後跳沒幾下,可能累了就去抽菸了。但我那時候就覺得說,哇,這個人他表演的時候好像很多想要破壞的東西——我覺得很迷人。然後他們的歌都很短,很暴力。」

那種暴力令曾上杰著迷,甚至,懼怕:「他如果盯著我看我,我別開眼我是不是很懦弱?我盯著他看我是不是會想要打他?如果他推我怎麼辦?」目中無人的姿態,也令他想起心中那些九〇的天才:狂妄。桀驁。卑微又驕縱。

讓那些九零的天才唱歌
讓那些九零的天才唱歌
讓那個我所崇拜的人
讓那個傳說中的年代 再一次吧

——〈九零的天才〉

曾上杰心目中的九〇天才是綠洲主唱 Liam Gallagher,「他們在英國可能就是工人階級,那時候沒有在上網嘛,所有精力就是放在踢足球跟玩搖滾上,也沒有讀很多書,但就是有一個『我覺得我很屌 』『我是一個王』的感覺。」台下大肆胡鬧,砸爛樂器;台上手持鈴鼓,靠著氣魄與煽動性的唱功收服了一整個時代的耳朵。然而他們沒有要成為他。

我沒有想要成為那個樣子。完全不會。但我知道怎麼去欣賞那個樣子。」曾上杰說。點開當代電影大師每一張專輯,不難聽出嘶喊中堅硬而篤定的破壞慾望;上場表演,手拿樂器時他們戮力釋放內在的狂暴,但當抬起頭看向台下觀眾,眼中是不善言辭致使的迂迴與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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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元懋喜歡歷史(他最好的科目),尤其一戰與二戰時期的衝擊,大片的死傷,革命者與征服者紛紛誕生。戰爭本身就是一種目中無人。然而他也不把自己的音符當成子彈,「我還是喜歡破壞,但我覺得我的個性,不適合這樣。不會做到那麼極致。所以當我看到有人能那麼瘋的時候,會產生一種崇拜。」

當代電影大師像一座火山憋住了火,岩漿冷卻成為岩殼,是為了包藏內在的毀滅性。「我同時有破壞的欲望,也有保護的慾望。我做一個折衷。」黃元懋說。狂妄他們也有,但那與其說那是開疆僻壤的征服慾,不如說是把他們的世界帶去所到之處,讓別人也看看。黃挺榕的搖滾偶像是 Radiohead 的 Thom Yorke,全神陶醉於麥克風與弦,也可以是另一種目中無人,「我喜歡他可以很沉溺在自我裡面,很享受自己的世界——那個舞台就等同於全世界。」

一個馬克杯的誕生

他們不排斥提起所愛,以及對所愛的崇拜。從曲風到歌詞,當代電影大師也始終流露著一種致敬精神,尤其對透明雜誌。第一張專輯〈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致敬透明雜誌〈世界還是毀滅算了〉;第二張專輯直接給出了一首〈透明的孩子〉。新專輯《你在注視那遙遠的地方》選用謝牧岐的畫作《觀音山巒》,畫家將自己與廖繼春、郭柏川等畫家所描繪的觀音山拼合而成,自己與他者層巒疊嶂。當代電影大師將其作為專輯封面,恰恰是一種對致敬的致敬。

不過最初找到這幅畫時,他們沒想那麼遠。只記得為了尋覓新專輯封面,團員每天在 IG 上瀏覽各種畫家,追蹤了然後從推薦追蹤裡繼續找。為什麼不請設計師?曾上杰回答:「我覺得至少台灣設計師的訓練養成,他們太會去服務這個業主。很多東西他們會想要問清楚你們要什麼,然後去執行,所以他們很專業。但我覺得我們對很多東西的想像是不足的,所以我們需要去看。去看更多東西。」

他們對待專輯視覺,不將自己抬高到主導的位置,而是享受相異根系與經驗的對話。前兩張專輯與設計團隊 MAX-MIXER 合作也然。他們不下達指令,不嘗試與設計師詮釋自己,而是丟球與接招,自然生長,於是有了《拍譜》與《狀態》遠看是驗光儀的紅房子,近看是鼻孔跟嘴巴;《告訴我他們都在本來的什麼地方》化用馬諦斯〈舞蹈〉,舞者卻替換成蚊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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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拍譜》 右:《狀態》

黃元懋細細講述在茫茫畫海邂逅《觀音山巒》的悸動。「覺得很酷。超厲害的。我也滿喜歡他致敬前輩的那個姿態。知道自己從哪裡來,這件事本身是讓我感動的。」他工作幾乎都在星巴克,有時就連看見一個馬克杯都可以默默謙卑起來,「從石器時代的時候,這個東西慢慢被製造出來,這個杯子可能一開始做超爛,然後慢慢變成這樣,這是經歷多少大家的智慧。」

他們以歌詞以編曲與透明雜誌、與九〇的天才對話,除了宣示敬意,更是向內的挖掘,去知道自己的來歷。「可能是無意識的,但我對我聽的東西,要怎麽影響我的東西,這個脈絡算清楚。我很喜歡看訪問,當我知道我喜歡的團他們又喜歡什麼團,就會滿感動。」黃元懋說。

馬克杯不是一天造成的。搖滾明星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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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會害怕走不出這些巨人的籠罩嗎?曾上杰說得爽脆:「如果要在這邊擔心,那作品都做不下去了。」「你要一直累積作品,然後在自己檢視的那個過程中,你把什麼東西是借來的、什麼東西是可以主導性再更高的,去察覺到那個東西,然後去做,屬於自己的東西才會長出來。Thom Yorke 也不是一出生就會音樂了,他一定也聽過性手槍、聽過什麼才長上來的。」

「所以不如好好做音樂。」黃元懋則不去區分新舊,一切是脈絡,是涓滴與流淌的整體。「對我來說沒有東西是全新的。它都是一個既有知識的延伸,任何作品永遠都是有一個前輩在那裡。所以東西永遠不會是重複,也永遠不會是完全全新的。最偉大的作品也是。」那不是你的作品,那只是重複的聲音,但也如他說,好作品總會有一個無法被取代的東西。

那,當代電影大師無法被取代的是什麼?黃元懋靜默。靜默然後開口:「⋯⋯我沒辦法定義這個東西。但我知道那個東西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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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戰場沒有敵人

「你問我想要反抗什麼——」他們咀嚼訪綱看向我。當代電影大師的歌總是唱得狠戾,但那些罵詞指向了誰?他們說不曾設定明確的敵人。「但如果一定要講一下反抗的東西,最終對抗的是一種無聊——我覺得無聊是最大的權威。」黃元懋重申,不是權威很無聊,而是無聊是一種權威。「權威制定了一種規則,規則是無聊的,但是今天如果全部的人都覺得反抗很酷,那我也會覺得反抗很無聊。」田錡嘉事後傳的擬答寫:「這世界有種慢慢變化成為了反抗而反抗的世界,這讓世界變得很無趣很有攻擊性。」

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
你又是真的想要孩子嗎
你的成就來自豢養嗎還是你想對我說
三十八了不然我還能夠幹嘛
人家幹嘛你就幹嘛
談個質感好的戀愛組成家庭
賺上大把的錢環遊世界
六十歲之後加入慈善團體
那還用你說 那還用你說

——〈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

「——然後偉大。偉大的事情大家都想要這樣做,大家都喜歡偉大,它某種程度上就變成一種規則。」偉大在這個時代是一條複製公式。流水線生產太多假貨了。於是在歌詞裡,搖滾明星也是被寵壞的、浪漫與詩是需要被殺死的、經典名著是該被質疑的、再金的金曲也會過時、叛逆是被販賣的。但說到底,種種審視又對準自己:「在我心裡有一個像排名的東西,有些作品對我來說已經進入無聊的區域。不是別人的,其實更常是我自己的東西。我已經覺得無聊了。」黃元懋曾寫過一篇小說,可以出版的長度,寫著寫著進入無聊那一邊。「某一年整理的時候,我覺得這東西已經不值得再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

「我不會主動想要去反抗什麼東西。」曾上杰說:「但是當我想要反抗的時候,都是我想要創造的時候。假如我覺得無聊,那是因為我想要去創造一個更新的生活。我會為了這個創造去做很多的行為。反抗只是其中一種。」平時作為雕刻藝術家的那一面也是如此,行為藝術家 Joseph Beuys 那句「人人都是藝術家」導致了他,「他提倡的是你的自覺、你的主體意識、你的執行力,所以當大家都是藝術家的時候,這個社會是可以被雕塑的——我很信仰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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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留下。」曾上杰冷冷的一句豪言。「我想要我在這個團裡彈奏的樂器,能很明顯被辨別得出這是我的性格。我想要讓這個團沒有我的話會不成立。這是一個目標:我希望我很特別,我不是一個正規學習怎麼彈貝斯的人,我也想要有喜歡我彈的東西的人。」這是一個起跑的信號。

「我覺得我現在這個年紀,33 歲,我周圍很多人說自己一事無成,可是在我眼中大家都沒有那麼差。大家到底是在跟什麽比呢?很多時候會有一個無形的敵人或比較對象。但會不會自己所處的生活,會更重要於假想那一些比較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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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片沒有敵人的戰場。就連「敵人是自己」的修辭都顯得踉蹌。當噪音響起,他們彈奏,不為擊敗誰,只是為了向生活討回既不是敵人也不是夥伴的自己,田錡嘉說,「音樂是一種自然的流動,很多東西很當下,腦海會出現某個線條,彈的過程裡,自然而然又會演變出新的樣子。」流動反而讓他們踏實。在曾上杰的話裡是這樣:「那是身體的延伸。是回應。回應我當下想要的。」

更巨觀來看,音樂僅僅是形式是傳媒,黃元懋說,「我彈吉他,我完全不覺得我是吉他手。我有在做音樂創作,但我不喜歡被說是音樂家或演奏家。」是不喜歡被貼上姓名的感覺嗎?他說他本來也以為是這樣,「後來發現我真的打從心裡不覺得,只是因為青春期我先聽到音樂,但如果我接觸到別的媒介,我還是有自信我會做得很好。」難道沒有任何自我認同嗎?「如果我可以自律地工作,一直做作品,我就會是藝術家——但我不夠自律。」

偶爾偉大

至於他們變得偉大的那一天,黃元懋有想過。「你越來越掌握到你怎麼做事,會照著某個規則去做,然後如果這個東西又被肯定的話,你就更有動機照這樣做。之後越來越無聊。」但到底要多偉大才會開始無聊?那還是我們先來定義什麼是偉大的好了。我問,透明雜誌是偉大的嗎?黃元懋有些遲疑。又問綠洲是偉大的嗎?他來不及思考:「比透明雜誌偉大。」

「你不覺得這兩個字重量很重嗎?」黃元懋看向曾上杰。曾上杰醞釀,「是欸。所以偶爾就好。偶爾偉大就好。」偶爾偉大就好——我想起的是〈我們要去逛宜家家具〉歌詞裡寫「如果你察覺自己渺小 那我們終於開始偉大」,偉大在此成了正面表述;又比如〈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最後那句「平凡才是一種幸福」,偉大在不偉大的時刻裡發生——也想起 2023 台北場公演,演奏後半段一首〈如果你是詩〉後,黃元懋拿起手機,講起話來有點社恐:

我們想像的事情是,一開始都會很糟,但如果你一直做屬於你的東西,事情最後都會變好,這個好不是指全世界都會超級愛你,而是會有一小群人愛你,但他們愛得很深、愛得很有力量,那種力量,會讓你終於也能開始喜歡你自己。

「這段話被貼來貼去我有點不好意思。」黃元懋說是他寫的,卻像做錯事懊惱的孩子,「概念不是我發明的。心理學或藝術治療都會提到,自發性的勞動會給你帶來一種力量,讓你感覺到你是獨立的個體、有能力改變一些事情,會給你正面的回饋,會讓你心靈更強壯。那個時候也算是我那個階段,一個小小的提議。」又說了一次:「但這個想法絕對不是我發明的。」

然而感受到力量的時刻不假。黃元懋談起他們有個雲端硬碟,練團側錄都會上傳到那裡,從最初組團至今,音檔聚集成繁星,「我有時候會上去看,會覺得感受到一個力量。我會滿尊敬我自己。」只是尊敬終究不是喜歡。問了一圈他們終於也能夠喜歡自己了嗎?曾上杰說,「我剛本來在掙扎我這邊要不要說謊。一定會說我喜歡吧。但有些事情我覺得我還沒開始使上力,我還是對自己有質疑。我的能力只有到這邊嗎?我是不是還可以做更多?我現在正處在這樣的狀態裡。」

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有時候會認了。但要不要投降,都是自己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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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電影大師 #龐克 #搖滾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吳浩瑋
視覺協力傅浩鈞
攝影朱旻修(IG:@carrrlchu)
圖片來源當代電影大師官方社群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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