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與過活,讓自己鈍──專訪鄭聿,像一個鐵匠放慢了錘打

寫詩與過活,讓自己鈍──專訪鄭聿,像一個鐵匠放慢了錘打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1.05.2025

距離第一本詩集《玩具刀》發行,已經是 15 年前的事。作為逗點創社系列作之一,印量其實不多,幾年內旋即絕版,現在露天賣場最高可以賣到 2500 元,是定價 260 元的快十倍。2014 年第二本詩集《玻璃》出版,作者簡介的文案上寫——「他,想成為更少的人。」然而也在幾年內絕跡。此後一段時間,他不再出書,大家只知道他似乎去當編輯,開始有人叫他詩壇傳奇。

知道自己被當成傳奇,是一種什麼感覺?鄭聿說,「物以稀為貴吧。」

「當某個東西稀缺,它就會有那個價格,不等同於它有那個價值。」他不認為《玩具刀》裡的某些詩真有大家說的那麼好。出版十週年,他就曾與逗點的陳夏民計劃過要出紀念版,說是紀念版,但能改的就改、不能改的就刪,然而剛好遇上疫情,出版計劃拖到去年,《玩具鞘》才晚了幾步誕生。

那是 14 年以來,鄭聿一直想幫自己按下的重置鍵。

前陣子上電台節目《生活給我的詩》,主持人鴻鴻拿鄭愁予改作的例子問他,為什麼要改作呢?這樣大家都會意識到,這首詩長得跟以前不一樣了。畢竟字句的一點位移,都可能走漏寫作者的痕跡。鄭聿回答:「我是一個相對年輕的詩人,應該比較沒有人知道我有在創作⋯⋯」他說,「我把《玩具鞘》當成一個新的東西。」

收刀入鞘,首先是一系列編輯上的收攏:開本從 25K 收攏到文庫本,也從原本的 70 首收攏到 49 首;因應重新編排與改作,分類上亦有新的歸納,最顯著的是原版以詩中引句作為章節名稱,現在也收攏成四字短標,比如談愛情的「他很喜歡笑/偶爾我跟他剛好/做同一件事情」,新版改叫「鋒利發電」。

收攏不了的就捨。比如〈某個音〉模仿夏宇的手法處理形而上的概念,那樣的風格籠罩在巨人的影子下,也早已離他有一段距離 ;因那句「愛是一個孤兒。」而聞名的〈1980/1208〉也在改版時刪除,詩裡置入自己生日與約翰藍儂忌日同一天的巧合,共時性很美,但「它對我的意義好像沒有這麼重大,你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其實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悔少作嗎?他只是想對自己誠實。

今年出版的新詩集《普通快樂》也是,全書僅收錄 35 首,是《玩具刀》的一半。然而相較於《玩具刀》將大量舊作一次集結的出法,現在的他更傾向寫到那裡,就是那裡了。不著急於搜刮作品來墊高出某種詩集應有的厚度,而是承認自己的少,也讓少承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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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雲端裡還有很多沒寫完、沒寫出來的東西——我原本期待自己可以更大量地創作,可是這本對我來說比較像是一個過渡期,過渡到一個我更想成為的、創作的樣子。所以在過渡期寫出這樣的東西,我覺得 OK 啦。」

『感覺是你知道怎麼放過自己嗎?』

「可能時間也不夠用了。」

他今年 45 歲,真的成為了更少的人。

屬於時間的問題
重生重滅在火裡
屬於我的
我執著敲打
敲打使之變形
使我不可抑止  

哭也會使我生鏽

——〈鐵匠〉

鄭聿的詩有忍抑的決心,讀者眼中只是一道刮損的事,實則情感都被藏進隙縫的最深。「就像 《清秀佳人》,你有看過舊的影集嗎?CBC 那個。」他說:「紅髮安妮是一個很多話的人,有一次有人問她,妳幹嘛這麼多話?她就說,『你現在聽到我說的話,已經是我篩選過的了』——她心裡其實有更多的、跟自己的對話。」

遵循這套紅髮安妮的冰山理論,長期以來他執行「低情緒」的書寫:「可能它表現出來的,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少的東西了。內心其實有更多的衝突 、更多的自言自語。」這也凝定出他過去詩作句子短、行數少的特徵,深怕多一句都是喧嘩。需要憋氣的沉默,詩末才鬆開。

終究是利器的一種啊
無法完美但是慢慢
琢磨了一生
把最利的部分
斷在他體內

讓自己鈍

——〈匕首〉

採行這種書寫姿勢,純屬性格與美學養成上的偏好。積年累月出慣性,有時不是不想長,而是長不了,「以前處理散文、也有寫過小說,這些文類我都會不斷地質疑自己『每一個句子,我應該要修到什麼程度?』,被這件事情所困住,所以我有時候有些東西是沒辦法寫長的。」

樹受傷於是有了琥珀,鄭聿受傷於是有了《玻璃》。其姿勢又比《玩具刀》壓得更低,當失戀密封生活,痛得剛剛好形成一種光澤,他寫一人買票的午夜場電影,寫聖誕公車,寫末日與螞蟻的關係,寫擦窗戶:

最近好嗎?
有點想你
積了灰塵偶爾才擦拭的
那種想你

——〈最近的最遠〉

孫梓評在推薦序裡作結:「隱身於詩,就算人生的種種逃脫未必成功,至少那些美麗憂傷的企圖,薄脆,堅強,透明。」有些人長於張狂的情緒直抒,而他更傾心在單一意象上反覆推敲,鍛煉,以至逼近。十年前的訪問裡他說:「其實刀也是。我的確是喜歡精密的鍛煉,這與我的詩觀、我對創作的想法有關,有些詩是行雲流水寫出來的,但我大部份的詩都不是,我會反覆修改。」

鐵匠般的詩人,錘打詩的時候也被詩錘打。只是,他有點累了。

「越寫越綁手綁腳吧。」精密的鍛煉,畢竟也示意了拷打的拘謹,「很多東西我覺得沒辦法施展開來。」

《玩具刀》完成後,剛好碰上社會議題翻湧的十年:太陽花學運、反核、同婚合法化、香港反送中⋯⋯台灣在他眼前負傷,身旁許多創作者提筆回應,他也想。「但我發現,我的詩的風格其實撐不太起來,沒辦法很用很快速的方式去產出、去對應這樣子的議題。怎麼寫都不太對。」

可是為什麼那麼想寫議題?那股執著說來更接近責任感,「某種程度上,我的書寫比較像是,我期待我變成的那個樣子。寫作是永遠的『下一步』——我在尋找我的下一步,從『我應該要這麼做』變成『我正在這麼做』的過程。」

用文字與世界建立關係的寫作者,是他應該成為、但沒有成為的樣子。

他覺得好遠。

除了技藝上的無法靠近,或許也來自他性格的疏離,「遠的感覺是什麼?當兵的時候,我看到大家,都好煞有其事地在做某一些看似很正經的事情,可是對我來說,他們就是在演一齣戲,不是說他們的情感很假,但會覺得他們在舞台上面、我是觀眾。而那些議題的衝擊、那些戲劇性,好像跟我無關。」

「但另一方面又會覺得太生氣了太激動了,所以我在臉書上面 po 了滿多,我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語氣好激昂、很熱情、對議題好投入的一個人。」

社群上義憤填膺,回到創作裡,他卻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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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人處事也有相似的疏離。久熟的朋友常在網路上叫他諧星,但其實,「平日我不會主動去找朋友;有朋友找我吃飯,或是好幾個朋友的聚餐,我還是會去、我還是很享受跟別人聊天。但我同時也滿享受完全不跟別人聊天的自己。」他直視我,「我是用一個社會人格在跟你聊天。」

後來聊到《BLEACH》時,問他想要怎麼樣的斬魄刀,「我希望它是一個可以跟現在這個空間整個脫離的斬魄刀,可以進入一個黑暗平靜,讓所有人都冷靜下來的一個能力。」

『不能只有你自己冷靜嗎?』

我自己冷靜大家還是會來吵我啊!這世界很吵。這世界太吵了,我又是一個需要平靜的人。」

他也覺得自己真矛盾:「有點衝突對不對?就是我明明看起來關心很多事,但中間隔了一層東西,有點像玻璃嘛。在我跟這個世界之間。」

玻璃似的疏離,同時是一種保護自己的鈍。

過去他有一段銳利的時期,「銳利就是感官放很大,你對很多東西都很敏感,有些人你會覺得他好像動輒得咎,什麼東西都會影響到他,像是當你在談戀愛的時候,另外一半的所有的行為都會影響到你。」話裡的「你」,是曾經的他自己。

只是有時,越鍛鍊越利越鑽。無中生有讓人質疑起愛情與存在,推敲每一碎片細節、最後竟琢磨出一個模糊的尖錐大哉問;有一陣子,我是使刀的人,把握操持的理念是要快不要斷。也是刀下負傷的人,輕輕微微的切割都成劇痛。一直保持鋒利其實很難很不必要。——《玩具刀》後記〈鈍器〉

你不覺得敏銳的人活得很辛苦嗎?」他想學會當一個鈍器。「我不希望自己那麼辛苦。很多人活得很敏銳,他寫的東西可能會很厲害,可是那個東西太掏心掏肺了,像是拿靈魂去交換,但我現在傾向,人應該要保重自己啦。」

但鈍的防衛機制,同時間遮斷了一部份往下探索創作的可能。「一旦對某些東西太投入,但我沒辦法處理,防衛機制就會起來。那會讓我沒辦法創作:我寫不出來,或者是我寫了,都很差。」

「對動用情感去寫詩這件事情——甚至不是公領域的,而是是私領域的感情,好像也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寫。」隨著第二本詩集《玻璃》處理完失戀,他進入一段長達多年的穩定關係,也漸漸適應了工作。

工作的十幾年來,他與創作藕斷絲連,寫得極慢,發表幾希,「我手上的牌沒有很多,但你要跟別人玩遊戲,你得要出牌啊。但我又信奉無才便是德——我相信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我會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相對舒服的位置上。活得舒服比活得有才好。」

也尤其他先後在不同出版社當編輯,後來受李桐豪推薦,在鏡文學擔任開發部副總編輯,吳曉樂、陳思宏都是他當時簽約的作者。以編輯之身親近創作,看過創作帶給作者的負面效應,抑或者作品被放進商業系統後、漸漸不那麼單純⋯⋯「當『人』的因素都在裡面的時候,我的防衛機制就會出來。我就會想說:那我是不是不要創作?我會離這些狀態遠一點點。」

「如果你今天讓我把生活跟創作放在天秤上選,我會選衣食無缺、平穩地過日子。」

『你一直都是這個觀念嗎?』

「我一直覺得我會寫詩沒有什麼了不起。我會創作沒有什麼了不起。」

2022 年他從鏡文學離職,開啟在家創作的無業生活。跟他人生中其他決定一樣,這個決定也沒有一個鐵打的理由,「想回來,你會無來由地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太想要再做這份工作了。你想要把時間留給自己;或可能到了某一個年紀,我覺得好像不應該再為人作嫁。」

他也就這麼活過了,詩裡曾寫的年紀。

​四十歲了,收拾自己
計畫唯一的旅行
長途的四十歲以後
跋涉更高處
往下跳的念頭特別容易但是
在四十歲,不那麼衝動了
要走的路是不是
該輕輕走過

——〈四十歲了〉

在三十未到就寫出〈四十歲了〉,反而因為他無法想像自己該怎麼活到四十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未來會活成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未來社會的氛圍會不會符合我的自己的期待?這好像也是我生命的議題,不知道未來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不會很積極地去想說,喔,我應該計劃結婚買房、我應該要達到什麼樣的社經地位、我應該在某個程度的時候,學會什麼樣的技能⋯⋯」

「以前,我比較消極地面對整個人世間。好像也可以不用活這麼久。」

然而四十歲喀嚓一聲地來,未知與迷惘如期赴約,卻少了原先想像的消極、無常,「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幹嘛,不知道自己會變什麼樣的人,但我也很享受還沒被完成的狀態——好像什麼事情都有可能,我現在手上有三本詩集的計畫還沒寫出來。我滿期待的。」

「還是會迷惘,我現在比較像是在注視著這個迷惘。」

『能注視它代表能解決它嗎?』

「我基本上覺得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被解決。」

「因為我相信解決這個東西之後,還有另一個東西出現。就像我在有工作的時候,就會嚮往沒有工作的時候;我現在沒有工作,就會想說,那我重新回到職場,還能不能夠回去?回到職場之後,我到底可以得到什麼東西、失去什麼東西?那些東西都是不一樣的。」

寫詩也是。年少時會擔心自己不被看見,但四十多歲的他能語氣堅定:「我有沒有寫詩,對這世界來說其實沒差。」他不曾嘗試投入教學、或企圖用詩去撼動眾生,也當然,沒有一顆砲彈、一座坦克會因為他的詩停下,他不認為這是種才華,但他還是想寫。

或許自私,但寫詩更多時候是為了留下自己,「但我可能還是會有想要留名——我不確定是不是要用這個詞,但我希望有一些作品留下來,也不會說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歷史定位——但『留下來』這件事情,第一關要通過的就是我自己嘛。這些作品可以留下來、出版,歷史定位是歷史定位的事,但至少我會希望,我這輩子可以寫完一些東西。」

原本的海風呢
趁接近山的時候
從另一面窗出去
成為滿山的風

世界就是這樣
我也是這樣
成為一部分的

——〈普快狀態〉

沉潛的年歲開始重新參加文學獎,把舊詩寫完,包括 2021 年得林榮三文學獎的〈普快狀態〉。得獎感言是一串對話,最後兩句是:「快樂不需要以量精算。」「但普通平凡的人只能以量取勝欸。」

年少寫詩託付剎那的靈感,如今則有了獎項與書的截稿期限,加上一點點無業時游手好閒的壓力,他開始維持固定產量,《普通快樂》在這樣的條件下誕生,還未完全退去錘鍊的慣性,但許多東西都鬆開來,詩裡反思工作與生活,散步與餵貓的平淡物事,日常是每日飲水目標 2 千毫升。

薄脆,堅強,透明。「快樂可不可以作為創作的動力?過去好幾年,我覺得是難的。悲劇的力量比較大一點點。但到了這一本,我好像可以做到這件事情。意思不是我要寫快樂,而是寫一個詼諧的、幽默的、有趣味的生活狀態。」

漸漸地,也不再需要執拗於完美。「以前我對『什麼樣是完美』也有一點點困惑。套用在工作上,工作有一個時間進度嘛,可是創作沒有啊,我就會一直擱置它、沒有去完成它。」

拖延了半輩子,總該下定決心去寫。

而且是,「多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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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還在用 PChome 新聞台發表作品的時期,他每更新完一首詩,就會把其他刪掉,「有點屁孩心態,但我想讓大家看到這首詩就會覺得,這個詩人寫得多好。」現在則不,他會以一本書的方式去構思下一部作品,大量地累積空白文件,尚未凝練的字句,還沒被完成的東西。一如此刻的他自己。

「多寫,你會發現,原本覺得是死胡同的東西,突然出現一條路、可能是多條路。你可以選擇你想要走哪條,你會發現,原來我的文字可以到那個地方。」於是他從鐵匠成了園丁,把詩養出更多樣子。曾經的死胡同——議題發生時,多寫的手感,亦造就了他響應冬季青鳥的〈我的本命是台灣〉、與「#筆桿接力罷免到底」的〈寫字〉

越來越少的鄭聿,越來越多的詩。

而他是他的詩的總和。「作為一個創作者,應該是立體的。我身上是很多創作累積所形成的。我不等於我某一首詩。一首詩寫不好,也不見得我就是一個差勁的創作者。」

「想成為更少的人」的意思是:「我想成為一個更自由一點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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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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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二十張出版
出版日期|2025.01 

 

《玩具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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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逗點文創結社
出版日期|2025.01

#鄭聿 #詩 #台灣文學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吳浩瑋
攝影Mouw(IG @mouw_hoo)
攝影助理陳智賢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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