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情海浮生錄（Ces amours-là）

如果有一本字典，要列出人世間最難安穩掌握的東西，則「戰亂的年代」和「愛」會是此刻的我毫不猶豫的選擇。剛看完《情海浮生錄》，在它的熱切、滄桑、無奈和溫暖之間，我彷彿聽見一聲嘆：亂世人生，身不由己，唯有愛能讓自己找到動力活下去。但也正是愛，讓人痴讓人狂，讓人置真正的未來於不顧。這是個深深體會著世界、體會著活著的可能性，也體會人心的不可預測性的故事。

《情海浮生錄》是法國經典導演克勞德雷路許（Claude Lelouch）半世紀以來的第四十三部作品。這是個愛的故事。但它說的不是一則愛情，而是一個女人顛沛流離在一段段情史／情傷之間，遍尋依靠的故事。她勇敢而果決，有滿滿的追求愛的能量，但命運似乎總能找到惡作劇的空檔。她一次次付出自己、又一次次不得不收回，而每一趟，都讓她離單純的幸福越來越遠了。

「如果愛是一趟遠行，則回程的代價更高。」《情海浮生錄》對愛的剖析是拿刀狠劈的。然而形式上，這部片有一點點後設，在片頭置入不少早期電影（默片喜劇、有聲黑白片）的發展史，片末更直接把導演的過往灌注在一位配角身上，順理成章「回顧」他五十年的創作生涯。這讓故事外頭始終有條「電影」的副主線跟隨、伴著片中二戰的年代走：從盧米埃攝影機的發明，女主角的戲院淵源，《亂世佳人》的放映到甚至是新世紀的電影配樂現場、槍林彈雨大管弦中……

雷路許小時候，正是為了躲避納粹而被母親寄放在戲院裡，從此開啟了對電影的愛。他在片中重現這段插曲彷彿《新天堂樂園》，他的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也都參與演出，前兩者是重要的配角，後兩者更直接是不同年代的他自己。他藉這部片銘記自己的電影緣，也無怪乎要在片頭特別寫下：這部片是要送給我的家人、以及所有我的觀眾的禮物了。

然在此外，這仍是個多線交錯、跨越多組人生時空的重量不輕的劇情巨構。其核心處一如導演自己的告白，是他永遠拍不停的「愛情故事」；而將其包裝起來的，是一片亂世風雲，因為「戰時」的設定而有了場景、有了糾結、有了衝突，更有生離死別。《情海浮生錄》的視覺是宏大的，許多宅第、戰場、碉堡、戲院都讓人難忘，舊舞廳、老酒吧、大屠殺列車等等時代感更是講究。然這大時代的混亂和頹圮，卻是為了襯托女主角——即使她從未真正置身沙場——那因為一顆太過熱切的心而起的，更慌亂無方向的人生。

所以再扣回主題：關於愛，和不斷追愛的人生，《情海浮生錄》其實是要說個「總是愛得太快」的女人的故事。她一再為人所救，一再為救命恩人傾倒，那不顧一切的投身的姿態是燦爛的，卻也是傷害性的。不只傷害陪在身邊的人，也最終傷了自己。前面我寫下「命運似乎總能找到惡作劇的空檔」，雷路許也一次又一次藉由旁白怪罪「宿命」，彷彿一切悲劇都是與生俱來、難以改變的。但其實宿命是什麼？宿命是人的性格，以及這性格（不論優點缺點、安全或危險）可能帶給自己的幸或不幸。

她總是愛得太快，無法停步想想，不只想想「什麼是應該的」，更想想「什麼才是自己真正要的」。她為了一時的浪漫而陷落，那賠上的不只是時間，不只是自己，還有身邊的人，還有更多的未來。

也有趣的是，雷路許創造了一個與之相對、在最後才雙線交會的男主角，一個淒苦、寂寞，但是溫和而柔韌的人。這是我最喜歡的角色。這條線也帶往《情海浮生錄》另一項重要的特質：他是個有音樂夢的律師，而藉由他在集中營裡生還歸來的歷險，這部片帶出多首經典鋼琴曲、流行歌、法國香頌，既讓電影本身有了濃濃的時代味和豐沛情感，也塑造出一個因為音樂而能夠調勻自己、排遣孤獨、存抱希望，真正感受人世間的美好的人物。這是為藝術而強壯的人生。於此，這部片不只是雷路許給影迷的禮物，更是給樂迷的情書了。

這幾天查資料，我還發現一件趣事：《情海浮生錄》的英文片名應該是《What War May Bring》，但台灣網站和有些英文海報寫的卻是《What Love May Bring》。兩種解讀，各有義涵，也幾乎就是這故事的雙主旨了。愛是人世間最澎湃、最無法冷靜、也有時最殘忍的東西。當然戰爭也是。在這痛與傷與逃離與追逐之間、一次次衝撞命運之牆的，是想要不孤單的心。這樣的衝撞，被用電影的方式記錄下來了；而這樣一個淒美的故事，看到最後竟然能帶來一陣暖意，這又是什麼魔法？

這，也許正是那個拿著攝影機的小男孩，花了五十年想要解答的問題吧！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