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珈琲時光

時光之硯|珈琲時光

作者張硯拓
日期28.11.2013

(作者按:本文初稿寫於今年四月,彼時侯孝賢導演的《珈琲時光》正隨著小津安二郎導演的《東京物語》修復版和向其致敬的山田洋次導演《東京家族》一同在光點華山戲院重映。半年後的這個月,適逢光點台北戲院舉辦侯導的經典作品展,再次播放《珈琲時光》,終有機會將本文刊出)

在短短八天裡先後看了兩次《珈琲時光》,我發現它倏地超車、成為我私心最愛的侯孝賢作品了。一時也說不出為什麼這麼激動,但那當中的氣味、生活話語、人與人的鏈結和淡雅的情感,再加上「東京」這個於我有奇特鄉愁的命題(或說是客體),在在偷襲/暖融/召喚著我。我不可能逃離。我就坐在光影交會處,直直地被打中,一邊告訴自己:「多希望這電影永遠不要結束……」

《珈琲時光》是舒服的。沒有劇烈的衝突,沒有成長的痛楚,沒有時代的重量,沒有青春的荒蕪。它其實有鮮明的故事枝幹,也有上面這四點元素的影子,但侯孝賢/朱天文選擇說的方式是清淡以對,不大呼小叫,不大喜大悲。任何人提這部片,都得提它是小津安二郎百歲誕辰的紀念作品,而我對小津的了解並不多,只有去年初看過《東京物語》而已。但我猜,侯導在此對小津「致敬」的方式不是技巧上,不是形式上,甚至也不是語氣上,而是一種看待世事看待親情、和緩又寬容的目光吧!

這是個女孩的故事。女孩隻身在都市生活,尋找藝術家的足跡作為寫作素材,她帶著筆記本、相機、手機到處走,偶爾會落腳咖啡廳工作。她常回老家,和雙親共度懷舊的日子;她常到台灣來,不確定是為了公務、為了研究還是為了約會;她有個開舊書店的男生摯友,兩人間似乎有淡淡的情愫不說破。而她懷孕了,這天大的事在她的「日常」裡,卻只激起小小的漣漪。

《珈琲時光》首先讓我醉的,是當中的人不論和自己相處、或和他人相處,都有的自在、自然。這在侯導的作品裡當然早就是「必備」了。但從一開場,一青窈拿著手機邊說邊曬衣服的模樣,那生活味已經滿溢。那之後,一幕幕都市的天際,電車的川流,人在這些生活的空間裡走著,走出自己的生活;陽子與男主角肇在古書店碰面的第一場,非常長的鏡頭定住不動,兩人的互動和話題起、話題落,順暢得讓人幾乎忘了這是戲。而我們背對門窗,卻能看見光線打在室內的書櫃上湧動,彷彿水族箱的波影。這更是攝影者的巧思。

侯導作品裡的場景總是家常的。演員成為角色而自然地身處其中,說話或作些什麼,《珈琲時光》的氣味也來自這裡。但捕捉這一切的攝影師李屏賓,又不放過施放魔法的機會:另一個讓我驚艷的鏡頭,是父親和陽子駕車回到家,畫面上很「小津」的木房榻榻米在三分之一高處,遠方母親的背影正在廚房忙著;但畫面右邊三分之一被一扇門擋住了,門上的玻璃窗格正好反映著家門外、剛停妥的父女下車:畫外音、畫外影交錯,被攝影的一雙眼靜靜注視。然後我們才聽見:「我回來了!」

回到家,《珈琲時光》最大的關懷即是「親情」。陽子溫柔明理的媽媽看來並不強勢,卻是長不大的女兒放心的倚靠;而看似東方式威嚴的父親,卻是溫和的,後半段「身為爸爸應該對女兒說點什麼」的他,始終無言,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吧。這家人間的說與不說、不必說與無話可說⋯⋯都不只是戲,就是人生。

也由此,我想到了《東京物語》的親情滋味和家庭的鬆動,讓來拜訪兒女的老父老母感嘆「終於沒地方住了⋯⋯」。在《珈琲時光》裡,爸媽的到來卻像是救星,自個兒住的女兒老是麻煩鄰居,還要媽媽幫忙害羞道謝;那鍋馬鈴薯燉肉更是全片的情感集結,讓女兒說出「我自己作怎麼樣都不可能有這味道!」在此親情/「親對子」的照護價值,被侯導重新記了一筆。

而全片我最喜歡的戲有兩場。一是一回到老家就自顧睡著的女兒,半夜醒來在廚房弄東弄西,吵醒了媽媽熱菜給她吃,那是我們都熟悉的、永遠甘願等待和付出的母親身影。另一則是上面說的馬鈴薯燉肉,不知道怎麼表達關心/擔憂/支持的父親,只有不斷把碗中的馬鈴薯挾到女兒碗裡,說「這是陽子愛吃的吧!」邊靦腆地笑。有時候不真的需要說什麼,也不真的能說什麼,但表現出在乎、陪伴,就是愛的言語。

另一方面,《珈琲時光》的第二條人際線在男女主角身上,陽子與肇關心彼此、掛念彼此,可以在夜半打手機跟對方說一個夢,可以在身體不適的時候互相照料、陪伴。他們常出雙入對,可以說是準家人的關係了,但就不是情侶。也由此,可以看見現代社會中獨特的男女關係:友情不一定牽涉到愛情,或者,「友情」和「愛情」的兩極是流動的,是兩人間可以有不同解讀的,是帶來溫暖和照顧和彼此了解和不孤單⋯⋯這些「實質意義」大過名份的。

片裡至少有三場咖啡館的戲,其中一間位在鬧區二樓的小咖啡廳,鏡頭除了看桌前的男女主角,也透過牆上的窗看熙來攘往的一樓廣場,人潮來去、凡世奔忙,那鬧中取靜的一角,透露著城市的氣味:室內與室外的人際流動,日本人獨有的收斂和謙和,交錯在銀幕上。而看到這,我再次為自己的難以抽離吃了一驚——我好嚮往這樣的氣氛,好著迷這樣的空間,好懷念那些建築、聲響、光線。為什麼,這些東西會特別擊中我?

所以我得先翻翻自己,撿拾那掉落的葉子看看怎麼回事,那揚起的飛沙又是什麼風景。進場看一部侯導的作品,當然我把自己調整到靜謐、細膩、舒張的狀態了,但《珈琲時光》從一開始就打中我的,那直穿入心的理由,或許就跟《愛情,不用翻譯》一樣,是「東京」這個記憶核心吧!那我在年幼時代曾住過的將近一年,及之後無數次的旅遊拜訪,都讓這個其實語言不通、地理也只熟悉幾個固定區域的城市,在我心中壯大、蔓延成另一個平行世界。每每想起東京,都有種安心的、期盼的、溫馨明亮的,跳離現實生活想像的霧色,冉冉升起。我幾乎可以聞到每次抵達成田機場,從入境大廳一出玻璃門,路燈下接駁巴士的等候處,那陣風的味道。

然,會不會《珈琲時光》也正如《愛情,不用翻譯》,就因為是「外來者導演」的目光,看這座城市帶著異國想像,所以才跟我的「觀光客視線」重合?會不會我們看見的都是一廂情願的浪漫化幻覺?或其實是反過來:正因為從旁觀看,不帶著自身生活其中的愛恨,才能看見一個文明/文化的美?因為帶著距離,才真正看見了價值?

的確我相信對日式文化、和風生活的嚮往,是台灣的我們共同的情結。然在《珈琲時光》裡,它所捕捉的是更共通的東西:那些細微的情,人與人之間的絆,還有「生活本身即是」的滋味。回想這部片,還不能不提電車的重要性:這意味著現代化、都會日常、近處與遠方的想像,被侯孝賢/李屏賓一次次捕捉,串起了時光和時光,日子與日子。鐵道交疊,生活的步調被一回一回重整,而人在其中交會,或錯過,或互相等待。為了拍這部片,賓哥與侯導顯然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東京的鐵路,才能拍出各種天色、各式車型、各方市景,那一陣陣開始與離去的氣息。更不用說幾個奇觀場面了:那不曉得等多久才拍到的「四鐵共會」、「雙線平行錯過」畫面,珍珠一般閃亮。

在這來來往往,去去留留之間,人的情感被收斂在月台上,在車廂裡,在平交道這一端,在日子的另一面。然只要綠燈一亮,暫停的時間魔法解除,生活的動力繼續,情感的交流也繼續。在小津百年誕辰的一刻,我相信侯孝賢拍這部片,是想要問:《東京物語》之後五十年,究竟人與人的距離是變得越來越近?還是隨著時代推演,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隔離越來越「沒有地方可住」了?

而最後的答案,讓我在戲院裡兩度被暖得難以捧住自己的心,我所感受到的,是滿滿的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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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光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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