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末路車神(The Place Beyond The Pines)
家,究竟可以帶給孩子什麼?親情可以帶給孩子什麼?一個角色完整的家就能保證孩子的心靈健全嗎?而最單純無私的愛——譬如,父母對孩子的直覺的愛,可不可能帶來毀滅性的東西?
在進場看《末路車神(The Place Beyond The Pines)》前,我對這部片的認識來自它的宣傳標語:「兩大性感男星飆戲動作片」,以及預告中儼然是犯罪驚悚片的氣質。它主打這些元素,男主角萊恩葛斯林也確實擅長這樣的電影,但我總是心存懷疑。我猶豫,因為導演德瑞克席恩法蘭斯的前作《藍色情人節》既是我心目中談愛情、談婚姻最犀利最深刻的電影之一,還更無奈地洞穿了人世,洞穿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有時候不光只是靠著善意、靠著愛就能夠美好地維持下去。
結果,一如所料,《末路車神》和宣傳想要塑造的商業片形象幾乎沾不上邊,而是讓我邊看,邊覺得它骨子裡根本是另外一部《藍色情人節》。但到了故事後半,又遠遠不只如此。
這是一部不說點劇情不可能談的電影。《末路車神》的結構有點讓人意外地分成三幕,而且是乾乾淨淨近乎勇敢的三段:第一段,是萊恩葛斯林飾演的火爆特技車手得知自己有個一歲的兒子,這讓他放棄流浪藝人的生活,留在鎮上想為兒子「做點什麼」。但他能做的不多,更無法闖入孩子母親已經擁有的小家庭中。於是這困頓、破碎的自尊和無處傳達的照顧欲望,讓他變成一個搶匪,而最終導往了悲劇。但在此,《末路車神》的第二段毅然轉往了和葛斯林的「末路」交會的、那個將他擊斃的警官布萊德利庫柏身上,描述這個和前者的邊緣位置完全相反、身在社會中堅的正義之士,如何被體制內的腐敗差一點吞噬,最後靠著足夠的狠勁衝破這一切。
然真正驚人的其實是第三段。一晃眼,《末路車神》亮出了字幕「十五年後」,當年天真的菜鳥警官如今平步青雲在政治路上,唯一的缺憾是他有個叛逆的不肖子。而當不懷好意的宿命讓他兒子和葛斯林的遺孤變成朋友,他的舊傷痕也再度被掀開——他從未真正放下,當年自己永遠奪走了另一個孩子的父親的事實。那讓他想起同樣有個兒子的自己。
有趣的是,對這樣一個宿命交火的故事,席恩法蘭斯卻似乎不曾選擇立場,甚至這兩個男性/父親角色根本像同一個人,以同樣的堅強和脆弱面對同樣的環境掙扎,面對愛的無從疏通。他們都從善意出發,卻被沿途的荊棘刺得滿身是傷;他們都帶著照顧的欲望前來,卻不得其門而入。
在《末路車神》的故事裡,有好多對顯性的、隱姓的、血緣的或教養的「父子」,那夾纏不清的命運的刺痛,彷彿源自悲劇,又更糾纏在這些照顧和陪伴和悔恨的關係裡。愛的能與不能,夠與不夠在其間流動著,變動著,讓我一下覺得席恩法蘭斯是悲觀的,一下子又否。《末路車神》的故事是個雙螺旋結構,上一代的恩怨捉弄/驅動著下一代,而愛與歉疚在其中開出一條條岔路,又結成不一樣的果:
葛斯林的角色說:「一個父親應該陪在孩子的身旁。我自己就是沒有父親的陪伴,看看現在的我變成什麼樣子?」但這陪伴來得太遲,而只能是物質的給予。葛斯林的父愛是血緣生父的直覺,然他的幼子已經有個陪伴他、愛護他的養父了;反之庫柏的兒子擁有一切物質,也有完整的父母家庭,但也許是被環境寵壞的必然,也許是庫柏自己當年說的:「我不敢看我兒子,那會讓我想起那個被我奪走父親的孩子」,他缺乏關注的童年是個殘缺,而且自始至終不見痊癒。然而,這當年的愧咎又讓庫柏對另一個「兒子」抱持關心,這特殊的情感甚至在最後救了他一命。也讓那孩子在通往悲劇的路上及時煞車。
這是我最喜歡的安排了。在故事最後,當年的孤兒發現真相,準備殺了兇手為父親報仇,看到這裡我被席恩法蘭斯的殘酷驚動了:他要讓雙螺旋捲往悲劇的盡頭哪!——但結果,那孩子在最後一刻「下不了手」。那一幕,也許是庫柏的那句「我對不起你」奏效了,我更喜歡的解讀卻是:在這孩子的心底深處,有某種良善存在,這是他的並非真正惡人的父親的血之遺傳;這也是從小到現在,那生理的/教養的/默默惦記著的三個「父親」的愛,帶來的結果。
那尋仇的動作看似是對宿命的絕望,實則是為了更重要的「及時回頭」。至此,我重新看見了席恩法蘭斯的樂觀。
有人說「一個導演一生只拍一部電影」,我向來覺得這說法太極端了。但在《末路車神》裡,我一再看到一種無力,那是想要照顧/彌補/親近/示愛卻不可得的無力,而且是男性的,真誠滿滿卻不得要領的。這讓我想起《藍色情人節》。而這一次,他把格局和企圖心撐到巨大,那樣的無力貫串了命運和人生,而不只是在婚姻關係、愛情關係裡。就質感而言,《末路車神》比前作沈重又兇狠得多,但最後的結論卻多了點希望。也許在這塵世的枷鎖中,直覺的愛的力量,還是能帶來一點美好。
最後我要回溯:《末路車神》的第一幕是個長鏡頭,鏡頭跟著葛斯林從休息室轉出、走過長長的彷彿馬戲團的樂園間,走向上台表演的路。那英雄光環背後的,漫長的孤單的獨行和惶惶然,是個沉穩的起手勢。也彷彿在說:那些儀式,那些舞台上的呼嘯,那些頒獎的掌聲、勝選的笑容和甚至受洗儀式的莊嚴配樂,都是輕薄的假象。
真正的人生時刻是在衝突的現場,在「來不及害怕和緊張」之處,所見的人的特質。而在那當下,驅動我們的是什麼,就會讓未來的人生變成什麼樣子。也會讓我們所愛/愛我們的人的人生,從此不同。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