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雜念】選票的鹿仙貝異化
對於想要振作起來寫一點搞笑的事情感到難過。
十一月初我去彰化田中拍馬拉松,廟街巷口,田邊水圳,插滿競選旗。湧進鎮上的三萬跑者身上也掛著自己的名牌。四處都是名字,那天有好幾次,我希望自己手上有死亡筆記本。每個人都亮出姓名,我看誰不順眼就可以讓他心臟麻痺而死。完全不需要浪費自己的陽壽去和死神交換那能夠透視人們真名的眼睛。
小鎮的鎮長在每一塊石頭上簽名,怕沒有人知道這些好事都是他一手做出來的。白天,鎮上那些假笑的競選路燈旗,眼神空洞,戳向我,我無法迴避。半夜我躲在高中體育館裡,我聽說那是一個行政中立的地方。
我在孫中山的畫像下無法成眠,蚊子一直叮我,我的小腿流血,沾在我新買的充氣床墊上,血跡斑斑。體育館的另一頭,蔣中正的照片也掛在那。我無法好好睡覺,凌晨三點我跑到鎮上唯一一家網咖,包了三小時的台等天亮。
稻田被旗海搶走了風景,整天拍不到一張安靜的照片。
逃回家那晚,我把床墊清洗一遍,鋪在窗台上晾著。抬頭一看窗外的巨幅海報霸佔了對面的整棟樓,有張大臉緊盯著我的窗。我覺得自己被猥褻了。他在臉上打起了燈。那一張大臉並不俊俏,笑容依舊無感情,我被他監視著。
這個月我時常想起日本奈良,東大寺那一帶有好多鹿,牠們走來走去獵食觀光客的手上的鹿仙貝。我覺得我的選票有一種鹿仙貝的味道,不管走到哪裡鹿都聞得到,牠們四面包夾,排山倒海,無法拒絕。但因為鹿比候選人可愛的多了,所以奈良還算是愉快,我享受著被簇擁的感覺,擔心被衝撞,卻又大膽地以仙貝調戲牠們。
突然我好想拿我的選票去調戲候選人。對他們來說我只是一塊鹿仙貝。我是最基本的一個單位,我是被爭取的東西,我的一張票和其他人的一張票一樣,我是數據裡的一,年齡層裡的一個範圍,我是一個性別,一個學歷,一種媒體使用者。投票日一到,我就得把自己的鹿仙貝給出去,和城市裡的其他人一樣,大家都在時間截止前被迫決定自己的鹿仙貝要給誰。畢竟,這東西你留著也沒用。
最後不管誰人勝選,誰吃到最多仙貝,他們不會真的在意投票者是誰。他們可能覺得自己被市民肯定,覺得靠著自己和競選團隊的努力,他們大概不會記得選票是從我們手上割下來的決定權。
我好想拿我的選票去調戲候選人。「嘿,你有多想要這張票,證明給我看吧。」牠會像寵物一樣讓我摸摸頭嗎?還是受不了我的侮辱就小鹿亂撞呢?他們有攻擊對手建立自我,他們上電視掉眼淚,說自己多可憐,多挫折,多委屈。他們說自己會學著透明,他們說要改變,他們懺悔,他們下次再也不敢了。瞧瞧那些表演和故事,真該搬個傑出演員獎給他們。
小鹿們精湛的演出討的是我的仙貝我的票,他們要的當然不是我。我和我的選票被分開來了。
大選前一周我去找朋友住。他租了個小房間,東西不多,床頭櫃上放了一本書,那這是位物理學教授寫的優美散文,帶著讀者去想一些無解的宇宙問題。我曾多次推薦此書給生活圈裡的人類,但沒幾個理我。那天我卻在他床頭櫃上看到。
「這是你的睡前讀物嗎?」我問。
「不算是,我剛買的還沒開始看。」他說。
「怎麼會想到買這本。」
「網路上看到的,覺得有意思。」
「那也許我們是同樣的人。」
「可能吧。」
和朋友買到同一本書,叫做獲得知音。我們產生連結,我們讀一樣的東西,走同樣的旅程,也產生不同的見解,我們像共坐一棵樹下那樣,在這本書底下交會。
但對賣方而言,我和朋友只是兩個在行銷檔案上一樣的人,無論在年紀、體重、性別,購買力上我們並無二致。在賣方那頭,我們的購買成為被加總的銷售額。銷售額和我們的閱讀經驗是分開了。砍倒了樹,消滅了影,抹上瀝青,鋪平了路,結帳之後,我們心裡的崎嶇與震動化約為單數。我的選票也和銷售數字有一樣的簡化效果。
暢銷的候選人也賣各種故事給我們。身邊幾個朋友有共同支持的對象,我們去一樣的咖啡館,每一間都貼著反核的布條,我們換過黑色的臉書大頭貼,參加或是參觀過抗爭,我們唱同一首歌流下激情的眼淚,我們一起採購了不少暢銷的價值觀。選票在這種思維下,就有點像是採購價值觀的貨幣了。
所以我好想要拿著我的選票去調戲這城裡最受歡迎的候選人。我不想要讓自己只是他的結果,我不只當他球場上的球。化身為神聖的一票一球一仙貝,朋友們正理性著,逐條閱讀政策,謹慎考量每個候選人的訴求,試圖找到正確的選項。或者,確保自己沒有亂選。投票日那天,朋友們拿著自己的選票,買單,然後穿起各自相信的那套說法。
開票的夜晚,我們都等候著自己的勝利,希望我們這一邊能夠贏。像看一場球賽,緊張激動,這個選舉似乎決定著我們的未來。我們把對自己城市的願望簡化成一張票,託付給那些掃街拜票的傢伙。
但我還是自私地只想記得自己變成仙貝,變成選票之前的樣子。
我和候選人不會有直接的關係,理性的一張票,同情的一張票,熱情想要獻出自己的一張票,都只能算一張。候選人們要的是被崇拜,他們才不需要愛。
候選人們,我可以調戲你嗎?
讓我貼著你的耳朵輕輕地說:「晚點我回去問我媽,看她要投給誰我就投給誰。」
讓我半夜打電話告訴你:「我心儀的對象,她想要我投給別人,抱歉了。」
讓我寫一封文情並茂的信給你:「我夢見我過世的老兵外公,他牽著我的手,他
說:『乖,別投他,爺爺帶你去公園玩。』爺爺託夢,我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將這一票給你。」
你會難過嗎?你會覺得我背叛了你嗎?你會因為某一個人不投給你而難過嗎?
不,你不會擔心,我的一票這麼難拉,還不如獵捕我的家人、愛人、友人的選票,讓他們來說服我還比較容易。
競賽的重點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最多的票,而不是去找到那張最困難的票。這遊戲的規則不是你們的錯。這叫做異化。選票和公民之間的異化。喔,我們的票已經有了消費的關係。我們買的是信念啊,是高貴的改變或者保守的安定,我們以自己僅有的一票買下一匹候選人。但那似乎也像賭馬啊。下好離手,一無所有。
候選人們,可以讓我最後一次調戲你們嗎?我想在你睡覺的時候開著車到你家,唱一首歌給你聽,要你支持我的生活,你可不能說我沒禮貌,競選期間你大大的照片貼在我窗外我都沒吭聲了,你走音的歌曲洗街我也忍耐了,你放鞭炮炸出我一肚子火,我也自己喝杯水滅了,勝選後你願意聽我唱一整晚的歌嗎?
候選人們,可以讓我最後一次調戲你們嗎?你勝選的那晚是不是還要敲鑼打鼓放鞭炮呢?你敗選的那晚是不是還要激情流淚敗選感言呢?投票日就要到了,我只想拿我的選票騷一騷你們的癢處,看看你們那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樣子。
我想調戲你,我是說,在選票的制度下,在你眼中的我們根本不算是人。
好想調戲你,但過了投票日以後我似乎就沒有機會了。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