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得要重複著什麼才能抵達花季
大事小事循環著,而每次僅有一點點的不同。
今年花季我去拜訪一棵四季分明的花樹。她習慣在秋天葉黃,冬天枯枝,春天來臨前徹底休眠。天暖了抽長新芽,雨來了再展綠葉,她總在初夏冒出花苞。雄花量多命短,整朵從枝頭墜落,鋪一地雪白,雌花一瓣瓣剝落,懷抱著明年的果,等著下個冬天。
今年我去得太晚,到了花樹公園時只剩一棵樹有花。人們圍繞著。去年最不起眼的傢伙,今年竟成了明星。我擠不進搖滾區,悻悻踱到另一種樹下發呆。那樹下有紅、黃、綠三色混雜的落葉。
我撿起一片紅色落葉細細讀。葉子向陽的那面,質地厚實但光滑,葉身上有幾個被蟲咬穿的小孔,像地圖上的小湖泊。
葉子是光合作用的主角,是陽光下第一線的工作者,但環境資源不足時,她也是最先被樹犧牲的最小單位。當我這麼講這片葉子時,或許也這麼想著自己。
我拎著葉柄,翻看葉的背面,以為換個角度觀察就能夠讀懂,找到描述彼此的語言。
她在凋落前,為了減緩光反應,降低光合作用的成本,拉上自己紅色的窗簾,專注地將身子裡所有能量最後一次送回主幹。
出於一種酸葡萄的心態,覺得那些人怎麼可以只繞著花轉,明明葉子也很好看啊,就在樹底下挑揀起各色葉子,從紅到綠排成漸層,試圖讓這個撲空的午後有一點收穫。
紅色來自花青素,黃色來自類胡蘿蔔素,綠色來自葉綠素。一字排開能看見綠色像浮冰一樣消融,紅色則如染料般自葉脈深處擴散。然而這些葉子是隨手撿的,並不能確定誰先誰後,只為了排起來好看而已。
肉眼可見的顏色有限,這些葉子的色彩,僅是太陽光譜裡窄窄的一個小片段;生理時鐘的尺度有限,季節更迭,海潮漲退,微觀或巨觀的元素不斷推往前,再還原,來回揉捏幾次,世界就進入下一個狀態。我們跟著走,但也常常不知不覺。
比方說,自轉一天,公轉一年。因為 23.5 度的地軸傾角,所以地球有四季,這傾角又以 41,000 年為週期,在 22.1 度和 24.5 度之間往復。百年來,北回歸線以每年 15 公尺的進度,往南摸去了。我們島上兩處北回歸線標誌,早就是名符其實的紀念碑。時間太厚,人間太薄,誰又會察覺那一點五公里的晃蕩呢?
有時我會因此沮喪,天亮又天黑,月缺又月圓,年曆一本換掉一本,自己怎麼看起來一點都沒有進步,手中的籌碼嘩嘩嘩在減少,沮喪多了就變成恐慌。我像一雙拼命騎腳踏車的大腿,越是死心踏踩,越是感到重複。在上死點和下死點之間折返,吹不到風感受不到前進。要是能知道自己正在什麼樣的路上,該有多好。
人生瞎得像一雙腿,只好找一段清晰的路給自己走。走幾條街去吃一碗麵,走幾支站牌去買一張彩券,走幾公里的堤去看一棵河邊的樹,走一下午的路去見一個喜歡的人。走燒燙的柏油,任烈日箭般穿透帽沿、襯衫、鞋革,任每個毛孔自由發汗。感受導盲磚的凹凸,感受小腿肌的腫脹,感受自己對左右左右這個節奏的耐心,想去哪裡,都得要重複著什麼才能抵達。
所以耐心,從來不是一種關於等待的美德,而是一種關於覺察的信心。如果可以察覺每一次循環的差異,並看得見差異堆疊的方向,也許就能對那些渣一樣細碎的日常循環存有信心。
幾年前有個朋友曾遇上了徹底失去信心的慘況。那年他把對戀人說過的每一句話通通推翻,他否定自己,還要人別再相信他。對方驚惶失措要他負起責任,但他兩手一攤,毫無辦法。
那陣子,他甚至開始去思考如何下上階梯,把左腳和右腳拆開來動作,換來好幾次踏空;他思考如何吞嚥,所以被食物碎渣哽住喉頭;他思考如何呼吸,越想以意識掌握無意識,他就越窒息。
自覺太強是一件危險的事,他像是免疫系統失調那樣,不斷攻擊自己,日常的節奏感因此消失殆盡,舉止滑稽。
那天他坐在一座大橋上,覺得只差一點就要掌握全局,卻又落回大雨中被迷惘黏住。只想往下跳,他只想往下。
那秒鐘是一股風中的香腸焦香,把他語意上的矛盾泡沫戳破,他才突然清醒過來。飢餓這種來自身體的循環將他帶了回來,意識和無意識像左腳和右腳輪流踩下,他的身體和精神再次合作,往前滾動,化解矛盾。可惜那條救世香腸他從來沒吃到過。
巧的是這個花樹的公園裡,也有一個香腸攤。夾雜在農產市集、熱咖啡、冷泡茶和辣蘿蔔之間,有股木炭與豬油混和成的一種令人身心靈合一的香味,遠遠勾住了我。攤車招牌寫著紅麴、大蒜、辣椒、高粱和原味香腸,那是生命循環的幾個關鍵字。
「高粱的來一支。」記得去年來賞花的時候,我吃的是原味。
我丟下落葉樹往香腸攤去。烤網上刀口割出另一種花開,火星如螢,肉紅皮微焦,油滋滋。老闆娘在熱燙燙的竹籤上頭包了張粉紅紙巾遞給我,多麼像花萼。咬了一口,嘴巴油滋滋。我做了和去年不同的決定。這是一種前進。
明年的我還會來看花嗎?到時候我會吃哪種口味的香腸呢?竹籤上沒寫再來一支,我油滋滋地離開花樹公園,走進下一個循環裡。
***
回程的路上,一輛一輛轎車沿途停滿,車窗玻璃裡我的倒影縮小,放大,拉長,消失,重複著。我數,數自己經過幾扇窗,幾顆輪子,數路燈、步伐,數到自己裡頭,愛過多少恨過幾次,失去了誰留下什麼。我數著,直到一輛砂石車從盲彎裡捲著廢氣轟隆殺來,嚇我一跳,害我不小心忘了數到了哪去。
賞花撲空吃香腸寫廢文,這並不是一個光彩的午後,我絕對不能讓人知道我去看的是油桐花,也打死不會承認我就是我朋友。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