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雲裡彼此的名字
你是否曾遠遠聽見自己的名字,音節像是一隻冰冷的手,碰到你耳殼敏感的地方,讓你像雪人般被凍結,只能轉著眼球去找是誰在叫喚自己。
也許你記得一些臉孔。西裝頭的那個是早上同一班公車的上班族,短裙高跟鞋的那個是同一層公寓的鄰居,綁辮子的大叔是那間咖啡店的常客,他就著電腦,坐在窗邊的角落。你認得那些臉,但從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也不知道你的。
人們像雲,每天都漂浮在自己領空。也許是心裡有一些容易凝固受凍的成分,才要小心翼翼地避免碰觸彼此的姓名。在某些奇妙的時刻,人與雲的關係,比人與人之間還要靠近。
是誰叫住了我們,還是我們自己聽錯了呢?
最近找了一本雲的圖鑑,帶在身邊,裡頭總共記載著155種雲。某天在沙灘上翻開它,像使用星座盤那樣,一面看著天空,一面對照著書,果然找不到一朵完全相符的雲。
不到半個鐘頭,海面上小朵的雲變高大,分散的開始集中。即便能從特徵辨識出罩頂的是哪一種烏雲,叫出它的名字,它也不會乖乖承認自己就是圖鑑上的誰。
命名是人類佔有世界的常用手段之一。雲朵們開始具名,是西元 1803 年的事。英國的一位業餘氣象學家何華特(Luke Howard,1772-1864),仿效動植物命名的方法,替不同形狀、不同高度的雲,取了好幾個拉丁文名字。32 年後在巴黎,各國更專業氣象學家聯合出版了一部《國際雲圖集》。他們採用了何華特的命名法,依雲生成的海拔區域分為四大雲族,依型態特徵分為十個雲屬。如果辦得到,這些氣象學家大概會把每一種雲都做成標本。
如果雲知道,八成會抗議這樣的分類和定名吧。那種彷彿沒有變化的可能性,被小看、被預測、被摸透、被歸類的感覺,一定很差。如今幾乎所有的雲都不再是野生的雲了,它們被掛上項圈,分配名字。
還記得中學時穿的制服嗎?我們被迫繡上學號和姓名,只要穿著它,路人也能輕易地叫出我們的名字。當時為了抵抗這種不安,我和一個體型相近的朋友交換制服,把自己的名字交給對方保護。
如果我是雲,我不想輕易被誰認得。
海水被陽光照暖,水氣順著蓬鬆的暖氣流上升,一旦被帶到夠冷的地方,水氣就會依附著小塵埃,自然而然地凝結,形成肉眼可見的雲。實際上,從我們身上蒸散的水氣,加入這個循環以後,真的會變成一朵雲。哪天我們死了,構成身體七成質量的水,有一部分將在天空中繼續飄流著。
其中有一點點的水氣,會抵達那些更高更冷更乾淨的地方,那裡的溫度雖然遠低於冰點,水卻仍能保持液態。我們之中的科學家稱呼這種不肯結冰的水為「過冷水」。
過冷水需要遇上更大的塵埃,才能結成冰晶,才有機會降雪。小時候讀過一本叫《雪人》的繪本,故事裡的小男孩堆了一個雪人,雪人在夜裡活過來,帶著男孩在夜空中飛行。直到即將日出,雪人才將男孩送回家,站在門外與男孩道別。
過冷水滴若是連一粒沙都沒碰到就掉落地面,可能會封住公路,讓輪胎失去抓地力,形成一片黑冰。比較好的情況是,過冷水先接觸到一座森林,這麼一來我們至少還有水晶花園般的雨凇可以欣賞。如果一路上都沒碰到適當的塵埃,它就不能結冰降雪,小男孩也就沒有材料能夠堆雪人了。
「過冷水」這個名字清楚描述了那種明明該要凝結,完結,了結,卻還能保持著流動的例外感覺。它暗示著那種能製造奇景,也會帶來危險的兩面性。想到自己呼出的空氣,將能夠參與這種無法歸類於日常現象的矛盾與神秘,就覺得安心。
也許是我們之中的科學家,無法接受「水到了冰點以下還不結冰」這樣的矛盾,才要另外給它取一個「過冷水」的名字吧。
也許早上同一班公車的那個西裝頭,無法接受老闆的矛盾,正氣得跳腳;也許短裙高跟鞋鄰居,無法接受男友的矛盾,正大聲咆哮;而辮子大叔是不是受困於自己的矛盾,才總是獨坐在那個角落呢?
被別人的矛盾折磨時,我們急著找一套原則來掌握,說服,消滅他們的前後不一致。自相矛盾的時候,我們又多麼希望有誰能來帶領自己走出迷霧。
想被記得,又不想被認得;想被愛,又不想受傷害。想消滅別人的前後不一致,又無法驅逐自己內心的矛盾。我們是多麼地拙劣啊。
《雪人》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男孩隔天醒來,發現曾經一起飛翔的雪人夥伴,丟下了眼睛鼻子嘴巴臂彎和夢,只留下石頭樹枝紅蘿蔔和一灘水,在家門前融化了。繪本作者雷蒙.布利吉斯(Raymond Briggs)並沒有告訴我們,男孩隔天是不是又堆了一個雪人,他傷不傷心,以及將來他會不會把死亡比喻成融化。
但男孩一定知道,真正的雪人都會融化。
所以我想「愛」,也許是種從矛盾之中誕生的東西吧。
你習慣叫喊戀人的名字嗎?還是你只追上前,伸手碰觸對方?雪人一定知道,一個人類男孩的擁抱會讓它融化。當我們願意為對方承受內在衝突,成為彼此生命中的特例時,我們的關聯,將超越彼此的差異。
只要在墜落的途中碰上了一粒沙,過冷水滴就能結成冰晶,只要你也叫出我原本的名字,我就能結束過冷水的矛盾狀態,成為你的雪人。
我們終將在春天回來時融化,任陽光照暖,隨著蓬鬆的暖氣流上升,一旦到了夠冷的地方,水氣又會依附著小塵埃,自然而然地凝結,形成彼此能看見的雲。相認的時候,我們不需要圖鑑。
這麼一想,也許在此生以前,在那些更高更冷更乾淨的地方,藉著一種無法歸類於日常現象的神祕矛盾,我們曾經知道彼此的名字。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