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生活雜誌的編輯,就別整天坐在辦公室。」──專訪黃威融《雜誌俱樂部招生中!》
當知道自己要擔下訪問黃威融的任務,內心是格外緊張的。過去的其他採訪,都是以「專業」兌換「專業」,靠著問題和文字,建構出導演、表演者、創作者的心境轉折,但當你的專業和受訪者的專業高度重疊,讓這場訪問反而更像一場過往經歷的檢核,亦或是前輩濃縮菁華的傳承。
黃威融,《Shopping Design》和《小日子》創刊總編輯,現在是誠品書店免費刊物《提案 on the Desk》的顧問。去年底出版的《雜誌俱樂部招生中!》,他請來平常合作的撰稿者劉揚銘寫下對自己的觀察,文章是這麼說的:
二〇一三年秋天參加威融揪團的離職員工退輔會屏東三日遊,行前須知的 email 裡,他要求坐他車子的乘客要準備 6 張 CD,音樂要適合聊天襯底。由於推薦專輯完成透露出個人喜好,若有太不知長進、墨守成規的選擇,會被威融拒絕同車,我勉強靠日本樂團 Mr. Children 在一九九六年發表的《深海》專輯爭取到一席座位。從屏東北上的車上,我和威融邊聽這張專輯邊討論,一致認為這張專輯安排曲目順序和串接的方式就是雜誌編輯的精髓。
我在這次的訪問題目裡刻意融入黃威融在書中提到、為 HTC 設計師準備的採訪大綱,包含最推薦的一期雜誌、不可不聽的一張專輯、絕對要看的一部電影,想聽聽他自己的回答。沒想到,這卻成為訪談的開頭,「先回答我這幾個問題,我再告訴你我的答案。」
突如其來的反問,並非為了暖場閒聊,談到後面才發現,他已經靠這幾個問題,親身示範了究竟「何謂編輯」:從提問了解說話的對象,把片段的回答細細組織起來,從而理解、顯露每個人所談所想背後的思路,就是編輯的開始。也再度驗證他的腦海裡,肯定時時刻刻轉著所有關於「編輯」的事。
讀者怎麼看雜誌,你就怎麼編
如果說編輯有好壞之別,到底應該怎麼看雜誌,才能明白其中端倪?黃威融隨手抄起一本 2015 年 3 月號《提案 on the Desk》,「這是誠品每個月出版的 free paper,放在店頭供人索取。它很輕,雜誌中間還夾著一本突出來的別冊叫《現場》。」這回答看似不著邊際,他卻接著問,「你覺得讀者是怎麼看《提案》的?」
想像讀者,應該是編雜誌的基本功,但能像黃威融想到這般具體,並不多見。「通常是有一個人,他和朋友約在誠品,但卻早到了,只好一邊滑手機、一邊等對方的到來。等得太久,LINE 和 FB 已經逛完,實在不知道還能看哪些網頁,正巧看見一旁擺著的提案,就順手拿起來翻一翻,打發時間。所以,《提案》用的紙張很輕,站著看或單手拿都不構成負擔,但這種紙疊起來會蓬蓬的,看起好像有點份量,會吸引人想拿來翻閱。至於突出雜誌外緣的《現場》,則是誠品當月主推的講座,為了讓你夠好奇到願意打開活動節目單,必須做的獨立而突出。」
解釋完用紙和尺寸,他打開雜誌內頁,談起了「落版」。《提案》和一般雜誌的邏輯完全相反,將封面故事的文章集中放在最前面,之後才出現固定欄目。他解釋,「free paper 的特性就是隨手翻,讀者如果願意拿起來,就是對封面題目有興趣,一定要讓他一打開就看見相關內容,滿足當下的需要。也因為是站著看,每個段落不能太長,中間要有小標增加閱讀斷點,每篇文章絕不超過兩頁。」最後的固定欄目也有學問,以每月焦點人物為例,「我們不會只用一張人物主照作視覺焦點,像這期楊力州的稿子,會同時列出他拍過的紀錄片簡介和新出的書,增加吸引目光的元素,讓讀者不覺得無聊。」
他一一介紹《提案》裡的欄目,除了封面故事,還搭配特別企劃、焦點人物、選書、樂評、風格文具等。「以前還有個和獨立樂團合作的專欄,但因為唱片業銷量低迷,也就取消了。」他感嘆地說,每撤下一個欄目,都代表著一個產業的滑落甚至消逝,這也顯現雜誌和社會脈動的密切關係。
編輯才能,源於熱情和日積月累的專業
問他,為什麼台灣的好雜誌這麼稀有?「大部份原因是編輯沒有才能。」這個回答直截了當。「我當然知道體制和市場會影響編輯走向,但是才能不夠,其他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口中的才能,不全然是指編輯和撰稿的天份,還包含那些靠著後天的熱情,每日每夜、一點一滴投入鑽研,逐步建立起來的領域專業。
「我不是天生下來就會編輯,就只是喜歡閱讀、喜歡圖文,對這件事有一個強烈的偏執。」黃威融說,在累積多年的編輯經驗後,他才想起大三時和林暐哲做的一次訪問,對他一路堅持做雜誌有著很大的影響。「這個訪問改變我的一生,感覺他是真心在做音樂,那份熱愛非常純粹。1990 年,林暐哲曾組了個樂團叫做 Baboo,沒有太大的成功,過了 7 年,才遇到魔岩的 Landy(張培仁)邀他擔任製作人,要做楊乃文的第一張專輯。當時林暐哲說他真的很想做這個專輯,但如果要簽約,(Landy)就得接受他開的一大堆條件,不希望被公司干涉太多。」黃威融笑著說,這聽起來很傻吧,第一次聽這個故事時,也沒能體會太多林暐哲的心情,後來才明白他在之前已經磨了這麼久,每天腦海裡轉的都是怎麼做音樂,當然能夠在面對下個作品時,浮出清楚而明確的圖像,就像是自己在做雜誌時一樣。
「不過,現在大家只記得林暐哲在 2003 年做了蘇打綠的專輯,卻忘記很多以前的事情。線上的編輯缺乏這些背景知識,你怎麼能編出好的內容?」他強調,每天的思考、鑽研和資料閱讀,會逐步建立對產業縱向的深度理解,如果你一點概念都沒有,對受訪者來說就是連注音符號都不懂,又有什麼好談的?更遑論才能和專業。
舉個更實際的例子,「假如你是生活風格雜誌的編輯,對桌上的杯子很有興趣,那就該盡可能地逛遍台北各地展示器具的小店,像是常常泡在『小器』裡,和賣雜貨的老闆聊聊天,去接觸、尋找大量的資料來滿足你的好奇,而不是成天關在辦公室裡,就想要做出一個和器物相關的封面故事。」無論是哪一種編輯,都要憑藉對於該領域的熱愛,驅動你去閱讀、聆聽、碰觸和感受,建構出有廣度和縱深的知識體系,再以編輯技法傳遞給讀者。
雜誌是師徒制,只能手把手地教
在紙本雜誌裡打轉了 10 幾年,目睹產業從高峰往下沉潛,黃威融心裡興起的感嘆,並不是讀者背離和消失,而是編輯功力的斷裂。「我始終相信雜誌是手工業。但因為紙媒衰退,像我這樣的人離開了線上,以前累積的一身本領,你們就學不到了。」
這不是說他有多厲害,而是他前後跟著詹宏志、陳素蘭、鄭林鐘和詹偉雄等師傅,手把手的指導,逐步磨練出雜誌製作和編輯技法,幾乎可說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黃威融,可是這些經驗卻和他一起退出媒體。愈來愈少人可以教、可以學,更逼得那些有機會成為明日總編輯的年輕世代,選擇走出媒體,向外尋求發展。
「這是我覺得最悲傷的事。他們能發揮的舞台相對少太多了。」以當初創辦《Shopping Design》來說,還是通路回頭詢問媒體要不要開創新的設計雜誌,讀者閱讀需求顯而易見,公司也願意投資經費,放手讓他去做。「現在我也沒辦法眼見雜誌低迷,還跟年輕一代說,好好幹、繼續努力就有光明的未來。」
但這不表示他對雜誌持著全然悲觀的看法。「傻一點的說法,就是智慧型手機和平板電腦看多了會得白內障,人類還是需要紙媒的啦!」黃威融笑說,從近年眼科患者的年齡層大幅下滑,就足以證明科技的不親近性,畢竟數位載具還在發展初期,廠商只會忙著更新技術和開發功能,哪會思考到對於人類健康的影響。
另外,從近幾年看見美國生活雜誌《Kinfolk》和日本質感生活誌《& Premium》的崛起,讓他更相信只要找到對應新世代的風格和內容,仍然有很多機會等著編輯去做。「台灣如果有哪個女生對物質生活、文學、藝術和雜誌製作有豐富經驗,可以做到《& Premium》的四分之一,那肯定獨霸台灣市場。」明明也是談論咖啡店、麵包、服飾、雜貨店,卻能以嚴謹的結構堆疊出有料的內容,還成功跳脫女性雜誌的濃妝豔抹,營造出返樸歸真的氣質。
黃威融說,相同的主題拿到台灣雜誌編輯部的會議上討論,大概只會落得「以前做過了」之類的回應,「但『做過了』和『做得好』,其中又有著多大的落差呢?」他建議,雜誌編輯們應該從自己喜歡的事情出發,重新思考選題與走向,因為有愛,會驅動你去挖掘和深入研究,「而不是整天上下班打卡,以交差了事的心態做雜誌。」
《雜誌俱樂部招生中!》
作者:黃威融
出版:大塊文化
時間:2014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