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從頭到尾一致的冷漠,才能使她們舒服。」
──專訪王聰威《生之靜物》

「只有從頭到尾一致的冷漠,才能使她們舒服。」
──專訪王聰威《生之靜物》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8.11.2016

房間裡有支電話,但鈴聲沒有響,也從來沒有撥出去給誰。

一位年輕的母親美君,帶著女兒小娟離家出走,躲在租屋處無法出門。沒有人在場,沒有人知道那個山洞一般的房間裡發生了什麼轉折。

美君,是王聰威的第九本小說《生之靜物》裡的主角。

她不是貴族公主,無論外型上或心靈上,她都是個平凡人。她卻覺得自己是班上最可愛的,覺得自己是辦公室裡最重要的,覺得全世界都該對她好,她無法承認自己的平凡,她期盼著幸福。

隨著生活的崩壞,她的孤獨無限膨脹。忽然有一天,一封回信戳破了她心中最後的泡沫,那瞬間,她像一株被永遠遺忘的盆栽,徹底乾枯在那個房間裡,得不到想要的幸福,成為了「生之靜物」。

「靜物這個詞有雙重意義,」王聰威推了一下粗框眼鏡說,「英文叫做 Still Life,停滯的生命。在這個時代,我們深受欲望宰制,欲望有時候是負面的,它會以各種形式累積在你的房間裡,越孤獨的人越依賴和物品的關係。你死掉以後,那些沾染了你氣息的物,就成為了靜物。」這些囤積的物品,一件一件都是孤獨死的人所留下的生之證據。

王聰威《生之靜物》

三年前,王聰威寫完上一部作品《師身》後,看到一則新聞:一對生活在日本大阪母子陳屍於公寓內,三個月後才被發現,驗屍報告顯示──這兩人是餓死的。

當時的媒體只給了簡單的因果推論:28 歲的太太(井上充代)受到家暴,於是帶著 3 歲的小孩(瑠海)離家出走,這位太太因為過於恐懼而不敢出門,最終餓死在家裡。

「你不覺得這種說法太理所當然了嗎?」王聰威提高聲調質問。

華文報紙上沒有後續報導,王聰威轉往日本網站追蹤,才發現更多事實──「事實上,井上充代的老公知道她住在哪裡,而且只要二十分鐘的路程就能找到她,」王聰威說,「她還帶著提款卡,離家出走的期間也有個男朋友,她並不是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狀況。」

「她為何不敢去領錢也不出去工作?是老公對她有暴力的行為嗎?」王聰威把頭低下,瞄著剛送上桌的咖啡自問自答,「不是,她跟她老公非常要好,他們是鄰居眼中的模範夫妻。老公其實只施暴了一次,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斷絕社緣、斷絕親緣、斷絕地緣,放棄自己,還帶著孩子一起死?」他凝視著前方,似乎明白了什麼,「我想這就是故事存在的空間,也是我寫這本小說的意義。」

井上充代的故事,成為《生之靜物》這本小說的起點。王聰威創造出主角美君,讓她以獨白的方式領著讀者一步一步跌入孤獨的漩渦中。

王聰威《生之靜物》

在孤獨的根源處畫個圈

問他:「美君是個驕傲的人嗎?」

他回答:「美君瞧不起別人,她認為自己這麼棒,為什麼沒辦法得到想要的幸福?她過於相信自己的美好,將幸福的定義提得太高,高到沒有任何人能夠滿足她。她沒辦法從丈夫阿任身上得到幸福,也沒辦法從情人阿南那邊得到⋯⋯。」

「這種不幸,不也發生在每個人身上嗎?」

他答:「這種人真的存在於現實中,他們對自己認知錯誤,因此追尋著一個幾乎不可能得到的幸福。但你無法責怪別人,別人也沒有能力和義務為你實現這種幸福,這就會成為痛苦的來源。」

「而且網路讓孤獨更容易實現了」,他像在指著什麼那樣說,「你原本可以不必知道別人過得多幸福,或是多痛苦。過去我們很少參與他人的生命,可是有了網路以後,我們彼此參與得太深,結果卻讓每個人對自己更不滿。」

看見了別人有,所以我也要。各種對身份和生活的炫耀,都鼓舞著人們去追求, 一個人的成功變成另一個人身上的缺口,裡頭有各種羨慕忌妒恨,心靈在各種願望中浮沉,越參與,越孤獨。

「孤獨很複雜,孤獨不是關在房間裡面寫作,我寫的不是那種帶有美學觀的,內省的孤獨,」嘈雜的咖啡廳忽然安靜下來,這個回答顯得荒涼,「而是你在這麼紛擾的世界,參與別人的程度這麼高,但基本上還是沒有人認識你,而這種沒有人認識你的感覺,讓你與各種緣分疏離。」

「⋯⋯疏離最極致的表現就是孤獨死。」

美君扭曲的心決定了她的結局。她在自己的山洞裡斷斷續續地囈語,山洞外的人不但沒聽見她,還冷漠地描述著與她有關的瑣事,彷彿她已經死去。年輕的同事鄙視她;母親懷疑美君是個沒有愛的人;女兒小娟模仿了她,卻在學校被同學說是假公主;丈夫阿任對她感到不耐;情人阿南說:「只有從頭到尾一致的冷漠,才能使她們舒服,不對任何人事物抱持愛意與希望,任何需要她們動腦子去改變的事物,對她們來說都負擔過大。」美君的扭曲越來越具體。翻閱這份筆錄檔案的讀者,又比故事裡的角色更冷,更旁觀。

小說家用一段又一段的自白,圈出孤獨的根源。美君的處境,無法求救也無法被拯救。

「讀到最後你會發現美君對世界的看法是對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得比我們更清楚,因此她放棄了自己,非死不可。」

王聰威《生之靜物》

不斷自我更新的書寫風格

關於《生之靜物》的寫作歷程,王聰威提到,在完成上一部作品《師身》之後,為了精準捕捉時代氛圍,他決定以 Twitter 這種限制 140 字的工具來書寫。整本小說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內容是在 Twitter 寫下草稿,再細修完成,全程歷時三年。

「因為沒什麼時間,所以搭捷運的時候就變得很適合寫作,用 Twitter 很方便,文字會形成許多片段,我喜歡捕捉這種片段式的東西。」事實上,他是先想到要用 Twitter,然後才讀到大阪母女孤獨死的故事。

他的每一本小說,都不斷在體裁上進行實驗,有時奇幻,有時寫實。只讀《濱線女兒》會以為他是鄉土文學作家,只讀《師身》又會覺得他古典寫實,只讀《作家日常》便要把他當成鄰家大叔了。為何風格如此多變?哪一個才是王聰威?

他說:「大學時候的我,寫很前衛、先鋒的東西,寫到讓你看不懂我就會很爽。一直以來,我執著地想做一個實驗性強的作家。但都經過了二十幾年了,也該有一點長進,所以我在《生之靜物》裡融合了許多文學技巧,卻沒有刻意實驗什麼。也許還是會被認為帶著實驗性,但其實它很好讀,我也覺得這個故事就該要這樣呈現。」

說著說著,午後的天光轉暗了。

「這跟我的個性有關,我喜歡做雜誌,雜誌每一期的風格必須不同,如果真要說風格的話,我比其他的作家更敢做大幅度的變化。我的腦子沒有辦法停下來,沒辦法停在一種風格裡,但壞處就是,與風格強烈的作家比起來,我的辨識度就沒那麼高。」

王聰威《生之靜物》

為了進一步解釋風格多變的因由,王聰威勉為其難地搬出卡爾維諾,「其實,卡爾維諾對我影響很大,他喜歡追求小說的極限。但他這樣的寫作者注定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他過於追求技術⋯⋯」想了一想,王聰威有點驕傲又有點認命地說,「也許對我來說,我的典範可能一開始就選錯了。如果選⋯⋯比方說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就好了。」

「我寫小說這麼久,只有百分之十的時間有人給我錢。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沒人給我任何東西,沒有人在意我寫些什麼,沒人在意我是什麼樣的人,也許把我當成垃圾也說不定,但我還是拼命努力地寫。現在,好不容易有百分之十的時間,有人注意了,願意採訪我,幫我拍帥氣的照片,我就會更珍惜。所以一定要保持那種,一直寫出好的東西來的狀況。」

點到為止,小說家打起了精神,展現出寫作者強大的自癒能力。

剩下最後一點咖啡。「希望寫小說的我,還是一個勇於創新的,鬼靈精怪的寫作者,不要像個大師。也許再過兩年我就會拿諾貝爾獎了,那時候我就會變成大師吧。我的意思是,不管年紀多大,我希望自己有朝氣,有幹勁,我喜歡跟年輕的寫作者競逐,在這個時代當前鋒,而不只是回顧過去。」他笑著說,苦中帶甜。

聊完,穿著一身黑的小說家走出咖啡館,腳步輕盈地在巷口左轉。沒過多久就開始下雨了。

王聰威《生之靜物》

訪後題外話

「原本寫了十一萬字。」王聰威說。

「那三萬字去哪裡了?」我問。

「刪掉了,好痛啊。刪掉很多無意義的床戲。」

「每次看你寫的床戲都覺得很刺激。」

「被編輯說不要寫那麼多無意義的床戲,所以就刪掉了。我本來有一段床戲寫了兩、三千字全部沒了。覺得應該要來辦一個活動,叫做無意義的床戲大展。」

「為什麼一開始還要寫呢?」

「就,純粹個人欲望的滿足,跟文學品質無關。但是我修得很好啊,寫的時候一直有在修改,是正式可以被閱讀的床戲⋯⋯」王聰威把話含在嘴裡,「但是被編輯刪掉了,所以現在的版本就比較⋯⋯《師身》的床戲也被刪掉了一堆。」

「好可惜啊⋯⋯。」

王聰威《生之靜物》

 

《生之靜物》

王聰威《生之靜物》

作者:王聰威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16. 11.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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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勇達
撰稿李勇達
攝影兄弟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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