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在生活的氣韻中:專訪《八月》導演張大磊

踏在生活的氣韻中:專訪《八月》導演張大磊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6.06.2017

去年七月,在以培育中國新導演為目標的西寧 FIRST 青年影展上,來自呼和浩特的張大磊以第一部長片《八月》入圍了最佳影片、導演、演員等等大獎。然而前來參與的他,其實還帶著一點粉絲的心情,因為評審中有他景仰已久的台灣剪接師「廖桑」廖慶松。當廖桑在典禮過後,告訴張大磊他很喜歡這部片,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但也「清楚感覺到背後有些問題」,張大磊說他的心聲完全被說中了:「我的想法一模一樣,覺得哪裡不太舒服,而且很強烈!但又說不出來是什麼……」

將近一年後,當我們和來台宣傳的張大磊約在六月的寶藏巖,他已經是新科金馬獎最佳影片的作者了。然而說起廖桑,他不只擺出一個仰頭向上的手勢示意,更說著說著,就露出暑假作業沒寫、被老師抓包的羞赧:「去年在 FIRST,廖老師就告訴我如果想修改可以跟他聯繫,後來片子到處參展,忙得沒有時間,一直到金馬影展在台北又碰到了,他直接問『你這片子還改不改,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笑)」——我表示驚訝,原來是前輩主動要幫忙的嗎?「可能是一個老先生對電影和專業的認真吧,他覺得有瑕疵,心裡不舒服。」

於是兩個人相約北京,在飯店工作了四天,「對著一台電腦,我就當他的操機員!」說起廖桑的功力,張大磊嘖嘖佩服:「其實都是很細微的調整,比如哪裡聲音先出來,或哪個畫面延長三秒鐘,『多了這三秒,觀眾就會知道這裡在看什麼!』果然這一看就舒服了,或用他的話說,是『氣韻通了』,非常奇妙!」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去年金馬、今年院線,連看兩個版本的我會覺得新版更順、更容易投入了,但又說不上具體的差異。

專訪 《八月》張大磊

《八月》拍的是一段被凝結的、炎炎暑假的回憶。張大磊從男孩「小雷」的眼睛看出去,在黑白的視野中看自己的童年: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國營片廠即將轉作民營,擔任剪接師的父親瞬間失業了,但這同時小雷媽媽還有更迫切的問題要操煩——即將念中學的小雷,分數搆不上「重點學校」,丈夫又成天作著電影夢,在他的中年危機裡茫茫然,讓這位堅強的主婦幾乎要跳腳。透過清一色的素人演員,張大磊強化了「生活味」,也把漂浮在身邊、悶悶說不開的空氣,及上一輩隱隱約約的憂慮都收進童稚的眼光。這一切當然讓人想起了《童年往事》,和一點點的《牯嶺街》。

不管是不是演員,每個人面對生活都是專業

當張導說著,他「特別崇敬台灣新浪潮那一批電影人」,我順著問:據說在拍片現場,張也跟侯導一樣「不給演員腳本」,只給情境讓他們自由發揮,這是有意識的仿效嗎?他想想說是因為題材適合,又補充道:其實更受到影響的是工作方式,或者說「和人相處」的方式:

「侯導很尊重演員,這不是說客套,是尊重演員的日常生活習慣。他經常講,拍吃飯就在吃飯的時間拍,拍休息就在累的時候拍,沒有一定要求別人做什麼,我後來也相信他們即使不是專業的演員,但是面對生活肯定都是專業的。大家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方法,那我就尊重這些。」

因為一百個人有一百種人生,就有一百個面對生活的方法。這樣看人、看演戲的態度,彷彿是個老導演的感嘆;不禁讓我好奇,這是怎麼養成的?於是我問起另一段逸事:在籌拍《八月》的同時,張大磊曾有好幾年的時間以接拍結婚新人的微電影(都有劇情)維生,這是那段時間的體認嗎?他笑著說也許吧,畢竟那些片子裡的主角都不是職業演員,跟他們互動自然會學到新東西。「那些故事有的是真實經歷,有的是他們的理念,當然也有編造的,像是驚悚、文藝、穿越的主題。」那時的他特別輕鬆、放得開,還可以嘗試各種類型,無形中都是磨練。

專訪 《八月》張大磊

也是在那段期間,張大磊認識了《八月》的女主角郭燕芸,讚她非常有演戲天份:「她演的就是我生活中的母親,但是她(郭)本人完全不是這個樣!」而相對於這位母親的知識份子形象,片中的父親則是浪漫又脆弱的。我請張大磊聊聊這個關鍵角色,他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我想小雷的父親他是不會考慮到其他人,沒有考慮到妻子怎麼想,也沒想清楚自己要怎麼做,他不是自私,只是沒想到。他認為他那樣做是對的,所以遇到理想之外的狀況就會手足無措,那其實是著急,不是挫敗感,其實有時候更像一個孩子,孩子急了會哭的,因為不知道怎麼辦,跟我本人差不多!」他笑出來繼續說:「在他身上是我想要的那種勁,理想主義的,不去想太多,也不用太考究做事的方法,完全憑熱情和直覺。這樣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希望能有能力和條件,保持像他一樣的狀態。」

創作要素:孤獨,才會知道自己存在

有別於《八月》背後那雙召喚著新浪潮的、彷彿老靈魂的眼睛,這樣的浪漫因子,才是眼前這個跟我同年的創作者真正的樣貌吧。十七歲那年,張大磊離開呼和浩特到俄羅斯的聖彼得堡去唸書,機場裡跟他同行的孩子們幾乎都哭哭啼啼,「但是我沒有,我背著我的吉他,直挺挺地就走出關,去安檢!」他說自己是真的想去,想找到自己要的生活,「那時候的我天天就只想要自由,想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但身邊的環境不允許,就一直在抗爭,一直想要掙脫。」

想當然爾,十幾歲男兒的天真熱血,一定一下就燒光了,「真的到了那裡,才發現自由不是那麼好找的。想要掙脫很容易,真的有了自由,一切約束都沒有了,那才是最可怕的。」那之後他變了個人,兩三年的時間都很封閉,「因為太自由了反而沒有安全感,需要把自己封閉起來,才覺得安穩。」接下來六年都是這樣,經歷一個自控的過程,讓自己更清楚要什麼。「這真的很重要,是那六年的生活給我的。」

專訪 《八月》張大磊

聽到這,我請他多談談那樣的「自我封閉」,他想一想之後說,那是一種令人享受的孤獨。

「有孤獨的時候,才會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周圍會變得特別空曠,一切都和自己沒關係,彷彿是個旁觀者,甚至有一點冷眼。」他說自己越來越需要那種孤獨,不只是確認自我,這也是創作需要的狀態。也因此,他依然住在呼和浩特,而不是人多、車多、干擾多的北京:「現在的人們太容易不孤獨了,反而連自己都消失了。我需要遠離這些,才比較能潛心創作,進入只有自己知道的世界。」

順著家鄉的話題,我請張大磊說說他的父親,他沈默了一下,吐出一個描述來跟片中的爸爸做對照:「我父親沒有要跟自己做對。他明白自己要什麼,也會找到方法去實現,不像小雷的父親是蠻著來,不知道方法也不會變通。我父親沒有那麼激烈,他總是很沈默的不愛說話,但就悄悄地把事情辦完了。」他帶著敬佩的口吻說,父親很執著,連想要當剪輯師都是自學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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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小雷和父親看著膠卷。

「片廠關掉的情節是真的,印象中是開始常常看他在家,我才察覺到家裡氣氛不太一樣了。」失業後的張爸爸度過了一段困惑期,試著去賣衣服但不成功,後來開始養魚,還學打太極拳,都是為了排解自己的心情。「那時間也不長,不到一年後就找到一個劇組去工作了。」這樣的父親,讓張大磊在片尾把這部片獻給「我們的父輩」。片中小雷所經歷、所觀看的,正是那一輩的黃金年歲,其中有茫然,也有夢的痕跡。

很難滿足是特痛苦的事

我接著問片中,小雷偷看對街大姊姊的可愛舉動,這是很多男孩子記憶裡都有的亮點——或應該說羞赧。但這背後是否有什麼更具體的意義?張大磊想了一想,微笑說:「這樣問挺舒服的。」接著解釋:「很多人是從劇情去問,為什麼這個大姊姊出現之後就消失了?但是會在意為什麼放在這,這才是種理解。」他說每個男生都有這種經歷,那不是邪念,就是一種啟蒙,一個懵懂,「我當然也有,具體說誰談不上,因為男孩子那個年齡,沒辦法特別明確喜愛哪個,只是覺得好看,覺得好奇。」他說那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是看到、存在而已。我問那拍的時候,怎麼跟孔維一(小雷的演員)說明?他知道這代表什麼嗎?「知道!知道!」張大磊忍俊不住,連著強調兩次:「現在的小孩,不用說他都懂了,讓他看就知道什麼意思,甚至看完之後還問『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大笑)」

專訪 《八月》張大磊

我想起他說過在尋找演員的過程,看到很多 2000 年後出生的孩子,才華洋溢,但生活都被安排得又忙又滿,讓他直說「挺可憐的」。《八月》在內蒙首映的時候,主持人問飾演韓胖子兒子的小男孩,這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天真的孩子不加思索說:「我覺得是反映了一個貧困的年代,人都很可憐!」

「他的意思是,那時候沒事可做,沒有 iPad 和電腦,沒有新奇的東西可以作為消遣。但反倒我們現在看,他們完全是被安排好的,所謂數碼兒童,感受生活的能力差了很多。」他說現在的孩子莫名其妙懂很多,但是煩惱也多,慾望更多,「我們小時候可以吃到冰棍,或有個雙節棍就很了不起了,現在的孩子很難滿足,這多痛苦啊!很難滿足是特痛苦的事。」

我再把話題拉回電影裡:片中父親一再看著馬汀史柯西斯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這代表特別崇敬小津、侯導、楊導、塔可夫斯基這些比較溫暖知性的導演的張大磊,也愛史柯西斯嗎?他說那是他最喜歡的美國電影之一,「還有《蠻牛》我也喜歡。」而且在《八月》裡有兩個巧合,一是他們在戲院裡看《爺倆開歌廳》,「那真的是我小時候去戲院反覆看過的,僅僅是因為這樣所以選擇它。後來才發現那講述的正是九〇年代初,面對改革大潮,拿慣鐵飯碗的這些人他們想去嘗試冒險,跟《八月》裡的時代背景是完全契合的!」

「《計程車司機》也是,拍完才發現男主角 Travis 跟小雷的父親其實境遇很像,都是悲劇性的人物,包括從一個技職走到另一個技職,還有理想主義的幻滅。」說到這我腦中浮出大半夜,小雷的爸爸一個人在客廳打拳,在沒人看到的(自己的)世界裡發洩著,那跟《蠻牛》在擂台上、身邊的聲音都褪去的勞勃狄尼洛的身影,漸漸相疊合了。我問還有哪些景仰的導演嗎?他細細地想過,說出賈木許,芬蘭的郭利斯馬基,「沒有表情的」巴斯特基頓,還有肯洛區跟《這就是英格蘭》(This is England)的西恩麥德斯(Shane Mead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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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劇照。

張大磊的下一部片不會是黑白電影,依然會由老搭檔/老朋友/老同學呂松野掌鏡,而且「更直接地說一群理想主義者」。我問得獎之後的改變,他說當然多了很多活動,有很多機會要面對人,用話語把自己表達清楚。「我本人不太善於交際,但現在要逼迫自己,讓思維打開一點,這也是挺好。」在創作上,因為想要什麼還是很清楚,所以不受影響。「但現在條件比以前好,選擇的餘地變大了,反而要去想怎麼控制,要做到什麼格局,這比以前只有一點點資源的時候困難多了!(笑)」他說就像在俄羅斯,擁有無限的自由,反而覺得不舒服了,因為約束自己才是最難的。

我在訪談的最後問,這一趟來台北除了工作,還有什麼期待嗎?他說想在台北或台北以外的地區,一整天什麼都不想,「沒人管我,哪怕坐一整天都行」。我祝福他有機會在這裡「創造孤獨的回憶」,他在和我們道別之後,隨即消失在寶藏巖的暗巷裡了。盛夏陽光下的老厝,綠葉的綠和紅磚的紅,都有點失去溫度,耳朵再打開一些,就真有一點黑白電影的味道。而我們相遇在這巷弄,聊了聊過去,努力記下了現在,如今我開始期待在那雙看人、也看生活的眼睛裡,有一天會看見未來。

專訪 《八月》張大磊

專訪 《八月》張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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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張硯拓
撰稿張硯拓
攝影王晨熙
圖片提供前景娛樂
場地協力尖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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