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抱歉我們錯過你了》:不要靜靜走入工作的黑暗
肯 · 洛區(Ken Loach)的電影很少有不好的。之前有人說他可能以《抱歉我們錯過你了》(Sorry We Missed You)摘下第三座金棕櫚,我覺得這並不誇大。
問題不是科技,而是政治
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部電影說的是,瑞奇一家人趕不上科技的變化。
沒有錯,隨身攜帶且隨時掃描的黑盒子,它是科技的產物,也揭發了數據治理的苛刻性。原本我們以為這只是個方便記錄貨物送達的工具,但透過老闆的一段話,我們才知道,送貨員從不離身的掃描器,是為了提供可量化的資訊,作為大老闆爭取大公司更大貨源的根據。
資本家或工頭,會用盡方法,促成更高的效率,在歷史上,這種對效率的追求,曾經不能超過某個限度,比如讓勞動者太短命或太快送命。坦白說,勞動條件的改進,只有一部份與人道或尊嚴有關,另一部份仍是基於資本家的實際利益。勞動條件不可以太誇張,因為作為提供勞動力的勞動者,對資本累積,有重要性。但這已經不是現在的情形。
勞動權的惡化使勞動者具有高度的可替代性,瑞奇簽下被英國總工會認為造成「工作貧窮」主因的「零時勞動契約」,而像一腳被獸夾夾住的獸般,留下很痛苦,卻又離不開。
《抱歉我們錯過你了》是極好的機會,讓我們思考「工作貧窮」與「勞權崩潰」等議題。
跟著父親見習疲於奔命的工作現場的小學生女兒,精明地做出評論,搞出這套軟體或負責的人,難道是個不用尿尿的人?這不是簡單的童言童語。
透過登錄上洗手間的時間來監控勞工,是勞動史上,最惡名昭彰的一段。現在有機器伺候,則更根本地,沒在軟體中假設送貨員任何生理需求時間。因為時刻都以數字記錄,難以用數字記錄的突發與延誤狀況,都變成壓力來源。比如收件者不好好給看證件,遇到收件者的惡鄰⋯⋯等等,沒有分秒記錄時,這些事當然也很惱人,但是監視軟體使狀況更加難以忍受。
如果說「考試領導教學」,造成教育問題;「機器領導工作」,就是逼近的新問題。機器與演算法都是不好不壞的東西,我們不會期待它們具有道德或社會感情,科技也是——但是科技的使用人不同。後者牽涉的是政治的問題。送貨員每天交出數據,為什麼?如果這些數據的設計與作用是用來傷害他,或加深不平等,他還應該合作與交出嗎?
我認為,電影中老闆的「我只關心業績完美」,應該要看成,他已人機不分地成為機器思考的手下了。
注意他的自豪感,除了賺到錢,他的自我肯定還來自他的價值觀,不管他是有意識還是不知不覺,他內化了演算法的指導,使「專橫」與「窄視」成為他「心靈的滋潤」。——心理學家班都拉(Bandura)觀察到,金錢讓人們不需為自己的決定在道德和社會上所造成的影響負責,只要扣上經濟考量的帽子,人們就不需面對自己在道德和社會上所造成的傷害。
但在班都拉的說法中所沒有的,是特定度量衡如何強化了人類的心智缺陷。換言之,工具不笨不壞,但它能「幫助」人變笨變壞。電影讓我們看到,送貨員提供的「完美表現數據」,已開始凌駕送貨員作為人的本身——這是多麼厲害的「劃對重點」!《抱歉我們錯過你了》絕不只是一部電影,還是我們絕不該掩耳不聽的警鈴。這面向需要一整本書來分析對策,目前只能希望大眾與更多相關領域的專家,都投入意識提升與研究。
平凡,善良,不發大財
上述問題,電影用幾個畫面與對話就清楚呈現了。更多的時間裡,肯 · 洛區仍然引導我們去注意「機器看不到與看不懂」的人身上。女主角艾比,一家四口中的媽媽,是個前往不同家戶協助重症患者的護理員,她在工作中接觸的人,從會妄想的失智老人到偶會憂鬱大爆發的癱瘓少年都有。有一場身障少年拒食拒起身的戲,少年將癱瘓的憤怒發洩在艾比身上,艾比見他有一時難以排解的起床氣,立刻改變自己的行程,改成晚一點再回來「重巡」。但少年還要對艾比說,他非常討厭艾比。艾比沒有停下她忙碌的進出,但也沒有什麼遲疑,堅定地回話少年:「我知道你是很喜歡我的。」
艾比的匆匆是這一幕尤其寫實感人的部份。她既決定要回巡,她必得要稍微加速她之後的行程以取得時間,所以她不可能好整以暇地開導少年,她更加匆忙,但她仍不因此冷落少年,這不只是高 EQ,艾比就是我們說,在生活中,始終保持「小確善」的那種人。她的丈夫也ㄧ樣,雖然要趕時間,但開門見來人是傷患,就不會把物件放門口,自動提議將物件送入屋。
平凡與善良,還反應在他們想盡好父母的責任。但是老大兒子對未來與父母都開始質疑了:賣掉冬衣買噴漆,逃學或遭學校給予停學處份,再到偷竊被警察帶到警局——工時長到父母與子女如參商兩星不得相見,這其實是許多勞工家庭的常態。陪伴或教育子女的基本要件就是時間,掠奪時間的另一面,不啻於掠奪親情,也掠奪兒童的未來。兒子反抗,因為他知道,像他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即使大學畢業,也找不到好工作。在爭吵中,他還流露出對販毒等犯罪的艷羨⋯⋯。
回歸家庭,不等於回歸父權
肯 · 洛區電影中,總不乏「家庭」與「容易做出不智決定的家庭成員」——這一家四人都有犯傻的時候。妻子最多是失控飆髒話,兒子逃學或偷竊,小女兒以為把外送卡車的鑰匙藏起來,家庭就可回歸和樂。這些傻事都非不可彌補。然而,全片中會做出最大傻事的,卻是父親大人。
想要賭一把地簽了個爛契約雖傻,但不是最傻的。最傻的是,在片尾,兒女與妻拼命阻擋前一天才被搶劫暴打,身心皆傷的瑞奇,不要上卡車,不要上工,瑞奇卻不聽。
車子駛出,畫面忽明忽暗,預示了導演不忍讓我們目睹,但若干社會新聞中巨大悲劇的前一刻:或者瑞奇送命,或者因為造成車禍而成千夫所指,萬惡不赦的殺人兇手......。
電影最美的兩幕,都與瑞奇艾比的兒女有關。小女兒做小跟班,表面是父女同台,其實暗示了瑞奇的勞務量是兩人份,如果他還要負責各種貨物的安全,那就像一人運鈔車一樣,危險可期。艾比為了解救無法如廁的病人,想搭計程車前往,兒子面臨難得的家庭聚會中斷,提議全家護送母親上工,並在車上唱歌——這一類聽取「少年創意」的插曲,不見得能釜底抽薪,改變經濟結構。但肯 · 洛曲強烈建議的其實是:不要靜靜走入工作的黑夜!要讓新舊世代的團結,建立在世代平等上。這只是第一步,卻也是迫切的一步。
【小麻煩】
《改革好萊塢》的看點頗多。與其說是紀錄片,不如說是性別理論在好萊塢歷史中的應用總盤點。第一部份有女性編導演的證言。當看到完全反性物的莎朗 · 史東入鏡,真是太有效率的性別影像教育。對民權與平等權有興趣者,第二部份的運動策略與法制攻防,可說扼要有啟發。對已思及檢討好萊塢文化入侵的工作者,這部片探討的電影表述權與社會責任向度,也未必不是他山之石。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