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愛比嗎啡更止痛《BPM》:帶著愛與愛滋,請讓我繼續跳舞
九〇年的巴黎,愛滋病以黑死病姿態肆虐,同志平權運動聲量逐漸高漲之際,愛滋平權正啟蒙。電影拍攝 1980 年代末期的愛滋行動組織 Act Up,還原導演羅賓康皮洛身在運動現場的所見所聞。當時,法國年年新增六千感染病例,遊行隊伍人數年年銳減,口號喊著:「明年我就不會參與同志大遊行了」,抱著明年就會在墳墓裡的決心,以分秒計算生命維度的愛滋病患者,在有生之年傾盡憤怒向政府宣戰。
難得的是,這是一部不願感恩讚嘆歷史的電影,沒有造神領袖,只是凝視著一個個死去的運動者。在運動者的個人生命經驗只見無奈無果,但 Act Up 仍是蝴蝶效應中的第一個振翅,推移了愛滋運動的歷史板塊,他們生命橫軸的所有行動,都在歷史的縱軸深鑿出痕跡。愛滋病患的立法保障、藥物的研究、社會的歧視,這些運動者以一生的步伐,替人們踩踏出了生的道路。
沒有神,只有死人的愛滋運動
紀錄一場壯闊悲痛的運動,全片只在片尾用了極少數的遠景,拍著染紅的塞納河、橫躺在街上的抗議隊伍。影像把事件與視角拍得很緊,革命,實則為一場場漫無盡頭的議程、以及反覆檢討失敗。
「我們不會得你們的愛滋病。」「愛滋病患者不要再拖累同志族群了。」在敵我矛盾的時代,階級裡還有階級。愛滋病是性生活淫蕩的同志、妓女、移民者得的病,「正常異性戀與正常同性戀」如此歸納。
「坐下來好好談,你們不要這麼激動。」「我懂你們正在經歷什麼。」對愛滋權益冷漠的法國政府與製藥廠,面目慈愛的衛道者憎視著一天到晚抗議的 Act Up。
血色是全片沈痛的控訴,把一顆顆血球投向象徵體制的製藥廠招牌、砸上法國愛滋平權政府組織發言人的臉。黏稠血色在畫面裡一株一株綻放開來。Act Up 組織要忙的事很多,多線進行:抗議政府的無為而治、聲討愛滋藥廠測試的不明不白、走進校園發放保險套。片中跟著繁瑣的組織內部行程,還原組織內部的討論作業。觀眾甚至會在觀看他們不停地戰鬥與倒下間感到乏味,等待什麼事情發生,卻始終沒有事情發生的那種心情,原來他們等了一生。
120 BPM:我們連 0.5 秒都很珍貴
在動線上觀眾跟著 House 的節拍與善男信女的腳步搖晃,人們不能停止耗盡體力的跳舞。法國最新潮的電子樂,法國最新穎的人類。愛滋病患者在每一次街頭運動結束後,必要一個汗水淋漓、情慾蠢動的俱樂部夜晚。難以不跟著人群與節拍點頭拍腳,靠近他們的汗毛、氣味、肌肉線條,迷幻的夜晚,他們既性也愛。
電影魔幻寫實地疊合了人群舞動與顯微鏡下愛滋病毒生長的畫面,導演善用配樂轉移情緒,抽空聲音,在最興奮的時候帶觀眾抽離現場,我們冷靜目睹愛滋病患者的短暫歡愉慢動作播放,一次次病毒擴散,他們愈趨使勁地甩頭擺手,唯有透過狂歡,所剩無幾的日子才有搞頭。
片名《BPM》,也稱為《120 Beats per Minute》,是心跳的速度。從 120 BPM 開始,每分鐘演奏 120 個四分音符,每個音符的長度相當 0.5 秒,在這樣的音樂速度裡,每個音符與音符間的時間,他們拚命活著。怎麼樣的拼命法?攝影機挑戰人們能與愛滋病患者靠得多近,近到伸手就能觸摸他潰爛的肌膚、他的唾液、他的精液。讓人不得不意識,我們與死亡如此疏離。病患每四小時吞一次藥,一個月做好幾次淋巴穿刺。內憂外患,電影幾度以蹲踞仰望,拍攝了這群渺小人群如何對抗身體的變化與疼痛、向外又如何接招歧視的步步逼退。
生命這場饗宴,臨走前再做一次
讓人們倚靠著得以持續戰鬥的,還是那些夜晚的交融。性愛本是一場超現實,一個冷色調的小房間,橫亙著幾對戀人的性愛,輕描淡寫地,交織著三場性愛史;一場現在進行式,兩場過去完成式,道出西恩與納丹的在愛滋病中萌芽的愛情。那一年尚恩被數學老師感染時,才 16 歲。
在一次次浩劫體力的街頭抗爭過後,「我的 T4 不到 200」「我的 T4 只剩 50」,患者尚恩對死亡的情緒,比以往的每場抗爭都還要緊繃百倍;觀眾的眼光跟隨鏡頭逐漸逼近死亡,導演拍著角色的背影,我們專注於愛滋病患的頸項,目送那些社會可以看見、卻不願記住的背影。當初在運動裡最激情的人逐漸凋零,組織裡的蒂博主席宣稱今年同志大遊行,我們要把坐輪椅的愛滋病患者推上街頭,讓媒體都看見,我們有多慘。尚恩最後一次對生命怒吼:「我們還不夠慘嗎?」
要死多少人才夠慘?不僅是當年的法國,亦是現今的台灣需要面對的問題。當代以大我之姿開闢議題時,往往持續漏接著墜落的小我。
以前尚恩跑得最快,抗爭總是衝在前頭,直到他衰弱地再也不能走出醫院、不能自己小便。「我每一秒都害怕,我好想你。」這是他對情人納丹說過最脆弱的話了,納丹替尚恩打完手槍,疼愛比嗎啡還能消炎止痛。享用生命的慷慨與激情,直到尚恩再也沒有力氣,於是我們走上了他的葬禮。在只有車流聲的夜晚裡,尚恩即將死去,觀眾在影院裡等著他死去,等著他的身體變僵硬,等著他的母親替他更換衣物,等著情人痛哭,等著輓歌響起。尚恩的骨灰飄揚起,最後他以粉碎的肉身淹沒生前抗爭的一切。剩下的他們還有代辦事項:持續搏鬥,持續死去。當然,還有持續做愛。在尚恩的骨灰緩慢落下之際,畫面交叉剪接進納丹流著眼淚的高潮。導演在抗爭與性愛交錯的結構裡想說什麼?
走在遊行、同是尚恩的葬禮上,穿梭在男體與男體的撞擊間,對疼痛冷漠的我們,只是活過,不能算是活著。
電影尾聲,夜晚炫目依舊,三稜鏡折射出彩虹,人們還在擁擠的人群中交換唾液交換體液。直視死亡能做得最好的事,僅是繼續跳舞。
《BPM》
導演:羅賓康皮洛(Robin Campillo),《我和我的小鬼們》編劇
編劇:羅賓康皮洛、Philippe Mangeot
★ 第 70 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
★ 代表法國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