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九〇音樂記憶|
薛岳〈灼熱的生命〉燃燒後的餘溫◎瑪莎

我的九〇音樂記憶|
薛岳〈灼熱的生命〉燃燒後的餘溫◎瑪莎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6.02.2018

[ 文|瑪莎 ]

1990,那一年我十三歲,剛升上國中一年級。

那是還沒有手機的年代,甚至還沒有 BB Call。網路也還沒有發生,任天堂的紅白機比個人家用電腦還要普及。那時的電腦作業系統是 DOS,電腦螢幕是黑白的映像管,儲存資料用的是 5.25 吋磁碟片,至於 256M 的硬碟問世,是約莫三年後的事。

那時候最流行的遊戲是俄羅斯方塊和快打旋風,在電動店裡五塊錢可以有三條命。大家最愛看的漫畫是《七龍珠》,那時候漫畫裡的悟空還沒結婚生子,最強的反派是桃白白,整個漫畫大家最期待的是悟空何時可以收集滿七顆龍珠,而不是鳥山明到底還要畫幾年七龍珠。電視頻道還只有三台,運氣好一點的人家裡可能才看得到偷接的 NHK 或 wowow。每個週六晚上守在家裡看玫瑰之夜,大概是半天課之後最重要的事。

那年的某個週六晚上,不知怎的,玫瑰之夜暫停了一次,改播薛岳《灼熱的生命》演唱會。坦白說,那個時候的自己,連薛岳是誰其實都不是太了解,只知道他唱了一首〈機場〉,還滿好聽的。那個年代的國一生最瞭解的歌手,除了張雨生和王傑之外,大概就是小虎隊了。而林強的《向前走》,是在這一切之後沒多久的事。

那天晚上雖然心裡有些許的小失落,但週末夜除了在家看電視也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於是就順勢看了這場演唱會。

在這之前,我對於演唱會是什麼完全沒有概念。那個年代的台灣沒有什麼歌手舉辦演唱會,如果自己真的有看過什麼現場演出,除了在民歌餐廳吃飯碰巧聽見有人彈吉他唱歌之外,大概就只有工地秀而已吧。可是我記得,自己那天晚上最後是心情激動地眼眶裡噙著眼淚看完了那場演唱會的電視轉播。

對我來說,這是第一場我認識到何謂真正的「演唱會」。

即使我根本不在現場,只是一個守在電視前聽著歌看著演出的小屁孩,中間甚至還得忍受為了廣告而中斷切歌,但這演唱會卻在我心裡頭激起了極大的漣漪。

如果還有明天 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
如果沒有明天 要怎麼說再見

 

——〈如果還有明天〉

那場演唱會舉辦在國父紀念館,場地不是太大,但已是當時指標性的場地。跟現在的演唱會比較起來,其實規格看起來相當地陽春。沒有絢麗巨大的 LED 牆,沒有靈活四射的電腦燈;沒有上下動來動去的升降舞台,沒有煙火彩帶紙花創造任何魔幻浪漫的氛圍。

現在處在二十一世紀的你想像起來,一定會覺得誰願意買票進去看這樣的一場演唱會?但對現在即使已經看過許多大場面演唱會的自己來說,這仍然是最讓我扼腕無法親臨現場的演唱會之一。

那一年的薛岳已經因為肝腫瘤而被醫生告知只剩下半年的生命,他用最後的時間,拖著虛弱的身體完成了他的最後一張專輯《生老病死》,同年九月辦了這場《灼熱的生命》演唱會。

這是他第一次站上這樣的舞台,但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演唱會的播出當中,也穿插了後台的一些紀錄畫面。偶爾畫面閃過後台的氧氣瓶和醫護人員,是如此違和地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和畫面之中,但確實也再再地提醒著,這個前一秒在台上如此生龍活虎中氣十足的演出者,可能下一秒就會因為身體的病痛而中止這場演唱會,或甚至是中止了自己的生命。

燃燒 灼熱的生命 慢慢的燒
讓我睜大眼睛 把一切都看清
把煙霧全部撥開 
無悔無恨的走下去

 

  ——〈灼熱的生命〉

但那場演唱會他是唱得這麼的好,在台上的所說的那些話是如此真誠而幽默風趣。相較於他那正在燃燒的最後一點點時間,他的演出讓人願意相信無論如何,都還會有更多的明天。他頑皮而風趣的話語把這一切舉重若輕地帶過,彷彿生命的終點只是輕風拂過,坦然而自若。

他和幻眼合唱團的合作默契無間,那樂曲的節奏力道,跟隨他的嗓音時而激昂且狂放,時而低喃且自在。沒有什麼舞台特效,反而紮紮實實地讓人感受到音樂本身的力量,也更能讓人能貼近歌者的內心。我在電視前呆看他唱著每首歌,說著每句誠懇的話,用虛弱的身體展現著驚人的才華和毅力,用僅剩的生命燃燒著舞台上的光茫。

後來才知道,這場演唱會售票之初,就已經提前告知,演唱會可能會因為薛岳的病情而隨時取消演出並退票。這是一場充滿了未知的演唱會,卻也同時是一場充滿無限期待和期望的演唱會。

演唱會播出的時候,記得薛岳還健在。我在演唱會播出後的沒幾天,帶著存了好陣子為了要去西門町看電影的零用錢,去唱片行買了《生老病死》的錄音帶。

對那個年紀的自己來說,那是張完全不同於以往所有聆聽經驗的唱片。

錄音帶的封面沒有清楚的薛岳照片,那是張在某個瞬間按下了快門,連焦距都沒有對好,只有部分模糊臉孔的他。像是什麼都抓不住,也快要無法辨認消逝的他。

這張唱片的音樂風格活潑且複雜,除了他熱愛的搖滾之外,也同時存在著爵士、放克,甚至還有些靈魂福音和拉丁的元素穿插其中。重要的是,這些乍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音樂風格放在一起,卻意外地因為這樣的主題和精彩的編曲而緊扣在一起。

這張唱片的歌詞,除了薛岳自己之外,李格弟(詩人夏宇)、詩人陳輝龍、王新蓮、劉偉仁和韓賢光也為「生老病死」這樣的主題寫下許多跳脫了流行音樂該有的文學深度內涵和美感的歌詞。

那個年紀的自己,其實是有聽沒有懂的。高中大學再聽,開始才對某些歌曲有了些理解,但卻仍然沒有體會。一直到這些年再重聽,才真的被深深地擊中心底某處的角落,然後忍住淚水讓心情隨著音樂抒發。

從序曲開始,隨這每首歌曲的探索,即使沒有哪首歌曲真的為「生老病死」這主題做了總結,但你卻可以強烈地感受到薛岳最後在這樣的唱片想留下給大家的是什麼。

唱片內容已經跳脫了個人,從人和人之間、人和世界之間、人和生存的環境之間,都提出哲學性的觀察譬喻和轉換。可是這些觀點卻又在在地充滿了非常個人私密的自剖和抒發,真誠且毫無保留地寫下且唱出了對於這個階段的自己對生命的看法。即使在現在這個時代聽來,這張唱片仍然精采絕倫難以匹敵,完全沒有過時或無趣的感覺。

即使命題如此沈重嚴肅,但整張唱片充滿豐富的音樂性,加上簡單優美卻寓意深遠的文字,讓人隨著音樂可以輕易入耳,但卻在聽完之後在心底低迴久久不能自己。更重要的,這張唱片讓人省思卻滿懷期待和希望,真實誠懇卻同時帶著些許輕鬆的自嘲反省。我受到這張唱片的影響極深,除了音樂上的影響,同時也在我人生的不同時期影響著我的處世觀和人生觀。

在電視演唱會播出之後沒多久,新聞就宣布薛岳在睡眠中辭世了。

那是 1990 年的十一月。

我們還在酒吧駐唱的時候,練習並演出了〈機場〉和〈失去聯絡〉。第一場的大型演唱會,我們翻唱了由他原唱,李宗盛大哥所寫的搖滾舞台。《諾亞方舟》的巡迴演唱會,我們翻唱了〈如果還有明天〉。而在 2011 年,寫出〈如果還有明天〉的劉偉仁老師,也因病離開了這個世界。

薛岳在《灼熱的生命》演唱會上說:

「我想我只能呈現一個東西給這個世界。我也有很多缺點,而且恐怕缺點比其他人都來得多。我只有一件事情我最驕傲,就是我永遠是『真』的。」

高二的那年,某個週末的下午,我和阿信一起去當時還在健康路上的 live house,參加了紀念薛岳的一場小型演唱會。演出者除了幻眼合唱團之外,還有許多薛岳音樂上的好朋友,甚至還有當時還沒成為今日搖滾教父的伍佰&China Blue。

聽到劉偉仁老師唱〈如果還有明天〉,聽到伍佰老師唱〈機場〉,而當時已經相當有名氣的優客李林的林志炫就站在我們的後面旁邊。這是他離開之後,我終於有機會可以在現場參與大合唱的〈如果還有明天〉。

這麼多年過去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已經都停留在那個年代,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確定今天的我們是不是擁有的比那個時候還要多。我們有網路、有手機,有看不完的電視頻道、有不需要投五塊錢就有一堆遊戲的電視遊樂器。有可以存幾億張 5.25 吋磁碟的硬碟,電視上有上百個我們一個月都看不完的頻道。

可是我仍然偶爾會想起那年充滿未知的自己在電視上看見那樣的一場演唱會的感動,仍然會偶爾再聽聽這場演唱會的錄音或是《生老病死》的專輯,感受他留給我們的意志力和生命力,

還有在音樂作品中感受到那份「真」。

薛岳也離開了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但它留下的作品和那樣的一場演唱會,卻陪著自己也影響著自己走過了二十幾年。而未來,我仍然會重複地聆聽這些作品並為之感動。這是他灼熱的生命,燃燒後的熾熱和永恆的餘溫。

瑪莎的九〇音樂記憶事件簿

  • 1990.07.12 薛岳《生老病死》發行
  • 1990.09.17 薛岳《灼熱的生命》演唱會
  • 1990.11.07 薛岳因肝癌逝世
  • 1991.10.19 綜藝節目《玫瑰之夜》開播
  • 1994.01.28 有線台開播
  • 1999.07.07 五月天《五月天第一張創作專輯》發行

【瑪莎】
五月天貝斯手。除了貝斯之外,瑪莎擅長的樂器還包括鋼琴、吉他、大提琴、口琴。喜愛的歌手包括 U2、羅大佑、羅紘武、李宗盛、披頭四。曾以〈諾亞方舟〉一曲獲第 23 屆金曲獎最佳作曲人獎。

【我的九〇音樂記憶】
那一年,台北車站才剛剛蓋好,人們還用 BB Call 傳情。歷史上重要的日期很多,但記錄年代最深刻,只需要一首歌。BIOS 2018 封面故事「記憶九〇:一首歌,一個時代」邀請作詞人及資深企劃葛大為、五月天瑪莎、導演比爾賈追溯九〇年代最難忘的音樂記憶——金曲可以悲傷可以壯闊可以痛快,但屬於自己的那首歌,一定有點溫暖,因為他們就是我們成長的一部分血肉。

特別協力|感傷唱片行(卡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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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瑪莎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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