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圖時代,美如何取得信任?隈研吾《負建築》談美的終結
編按:台北市的重要地標 101 大樓,起建於上個世紀末。那個時代,戰後的工業與經濟發展到了最高峰,摩天大樓競賽般地在世界各地升起;但同時,在發展的強弩之末,人們也開始對這些突兀矗立的建築感到疏遠膽怯。2001 年爆發 911 事件,象徵著資本主義的雙子星塔在無數台電視機前倒塌,更讓建築曾經「安穩」、「幸福」的形象開始動搖。
在《負建築》中,日本建築師隈研吾嚴正批判了二十世紀以來不斷追求「加法」的建築精神:新建案在有限土地上不斷擴張、建築高度拔升上天⋯⋯。隈研吾重新思索建築與人之間的關係,以縝密的思維,探討政治、經濟、美學等面相對建築的影響,並提出一種「被動性」的負建築理論。
本文選摘〈「美」的終結〉一章,當中針砭了建築界裡「修圖」的普遍風氣。隈研吾認為,「美」不見得只能從結果體現,也可透過建造的過程,讓人看見建築的本質之美。因此,「美」的終結,其實並不是審美觀的崩毀,而是審美價值的轉移。在對現況的悲觀之外,他提供給了我們另一種美的可能。
「美」的終結
建築世界正在不斷地發生著奇怪的現象。雜誌正逐漸地失去它的信譽,確切地說,刊登在雜誌上的建築照片正在失去人們的信任。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相信雜誌上的照片的真實性,而這種現象並非僅僅出現在建築界。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形呢?最大原因恐怕要歸咎於電腦影像處理技術的進步。因為有了電腦,人們就可以根據需要,對實際拍攝下來的照片進行任意的修改。例如,你要介紹一個建築作品,但是這個建築的前面有一根電線杆大煞風景,這時你便可以利用電腦技術把這根礙眼的電線杆刪去;你要介紹另一個建築作品,但是在這個建築物的後面有一些與此建築不太協調、有礙觀瞻的大樓,這時你同樣可以利用電腦技術把它們刪去。不僅如此,你還可以用藍天白雲來填補大樓被刪去後留下來的大片空間;還有,如果你想把一棟高高聳立的建築物安置在以清澈的藍天為背景的空曠大地上,那麼只要你利用電腦影像處理技術,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把這樣的風景呈現在讀者的眼前。
像這樣只是對背景做一些處理的話,也許罪過還不算太重。可怕的是有人甚至會對建築作品的主體進行影像處理。例如,設計師認為按建築物業主的要求選定的屋頂顏色,如茶色屋頂,在影像上顯得很不自然,於是他會在影像上將原來的茶色屋頂改換成冷調的銀色後再交付印刷;又如,基於建築標準法對高度的限制,使得拍成照片後的建築作品顯得有些臃腫,於是設計師可能會對照片的縱橫向尺寸比例進行修改,以便使建築物照片在雜誌上刊登出來時,顯得更挺拔一些,修長一些。
在現實生活中,我不清楚雜誌利用這種方法對影像進行處理的情形,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但是,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於它發展到什麼程度,而是在於人們對於這樣的行為已經司空見慣,他們很理解設計師這樣做的苦衷,認為這沒有什麼不妥。那麼,為什麼人們會如此消極地對待這一現象呢?為什麼人們從不認為這種現象是非常值得關注的一個問題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建築雜誌從來都不是以真實作為價值標準的取向,而是以美醜為價值標準來進行編輯的。只有在那些以真實或虛偽作為價值標準取向的媒體(如新聞報導)上,類似這樣的影像處理是絕對不允許的。這不僅會讓編輯們丟掉飯碗,而且報社社長也會迫於輿論而不得不向世人公開道歉。相反的,建築雜誌最關心的不是事物的真實性而是美學價值,為了追求美它可以不惜犧牲事物的真實性。所以,當我們翻閱以前的雜誌,儘管當時的電腦影像處理技術尚未發展到今天的這種水平,但我們卻可發現雜誌上其實已經出現了許多類似的做法:使用濾鏡改變顏色的做法;使用特別的長焦鏡頭或廣角鏡頭使畫面看上去有些傾斜的做法等等,這在當時都屬於很平常的事情。更有意思的是,對影像進行處理的這種虛假行為並非只是二流建築師的專利,實際上一流建築師對這種方法更為熱衷。
眾所周知,被稱為二十世紀最傑出建築師的柯比意,就是一個精通影像處理技術的人。他經常以噴霧器對照片上的圖像進行處理後,坦然地把它們刊登在自己的作品集裡。所以,我們在他設計的建築作品圖像中。圍繞在他作品周圍的真實背景如其他建築物、山等等,都被毫不留情地一一刪除,取而代之的則是清澈的天空。因為柯比意喜歡對比強烈的影子所產生的效果,因此,他總是在圖片上用尺畫出建築物的陽面和陰面之間的界線,然後再把陰影部分塗黑。這是他最擅長的一種手法〔圖一〕。可見,無論這個建築師多麼優秀,做這樣的事情也很得心應手,坦然無悔。而且他作為建築師的這些做法,也絲毫未能影響人們對他的評價。這就是建築的世界。
這不只是新聞業的價值取向問題,而是形式的價值標準取向的問題。所謂建築,它是受到美,確切地說是受視覺上的美這一價值標準取向支配的領域。鑑別一個建築物的美與醜,優先於一切的事情。
當然問題不在於建築物本身。實際上,到了二十世紀,在這個領域,照片已經成了必不可少的一種媒介。問題也恰是出在這裡。因為照片只是一種極其曖昧的、不負責任的媒介。在這種媒介上,可以任意地杜撰任何事物;在這種媒介上,真實和虛假會變得異常的模糊難辨;在這種媒介上,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可以把虛假和真實的界線攪混。利用電腦對畫面進行處理的技術進步,加速了照片這一媒介的曖昧性。由於照片這種危險的媒介與建築這一危險的領域已經沆瀣一氣,因此,對我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危險的事情了。
要想阻止媒體對照片進行處理的虛假行為,只有兩個辦法:一是把它用在以真實為價值標準取向的媒體上面,即用作新聞報導的照片,這使得對照片進行修改的行為受到限制,也就是給照片套上了緊箍咒;二是為照片這種媒體準備一個獨立的寫真藝術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沒有人會關心被攝物真實的美與醜(偽造的起點),人們只關心偽造的結果。如果有了這種空間場合,那麼偽造這一概念也就失去意義了。
但是這兩種方法並非適用於所有領域。如果一個領域並不適用這其中任何一種方法,那麼用照片這種媒介還是異常危險,而且會變得毫無意義。例如選美。雖然在初賽階段,難免會利用照片這種媒介,但是,進入複賽、決賽階段,沒有人會用照片來決定勝負,透過照片決勝負的選美活動簡直是無稽之談。我們知道,照片可以製造出一個美女來。所以初賽中透過照片選出來的美女們,最終必須站在同一個舞台上,由評審們透過肉眼觀察來決定最後結果,評出名次。在以美為標準的領域裡,應該說只有這種方法最具可靠性。
遺憾的是,建築物一旦建成後就不能輕易挪動。所以像選美那樣把各種建築物搬到同一個舞台上進行比較是不可能的事。不得已,人們只能把建築物拍攝下來,透過照片對建築物進行比較、評價。也就是說人們不得不依賴照片對建築物進行「選美活動」。二十世紀最根本的矛盾也就出在這裡,而電腦的影像處理技術進一步加速,最終暴露出了這一矛盾。
那麼今後像這樣的「選美」活動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首先,可以預見的是資訊量增加和媒體多樣化的發展趨勢。這一預測的依據是,如果僅僅使用照片,就避免不了造假行為。但是如果在使用照片的同時,也使用電影、錄影之類的媒介,那麼要偽造一個東西就會變得相當困難。
但是這個發展方向顯然是有侷限的。因為無論媒體的多樣化程度有多高,要想完全切斷美的標準和視覺媒體之間的關係是不可能的。解決這個問題的唯一方法是重新認識美的標準,找到取而代之的新標準。
事實上,這種趨勢已經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例如,不再注重結果的美,而是去評價並欣賞製作過程就是其中的一種形式。建築雜誌、美術雜誌已經開始騰出一定的版面展示製作過程,供讀者體驗製作過程。建築師和藝術家也不再僅僅是追求作為結果的美,而是競相追求導致美這一結果的過程。這個過程是豐富多彩的。新一代建築師已經登場,他們在設計、建造作品的過程中,認真聽取用戶的意見,同時也會邀請用戶加入到施工過程中。這就是所謂的「參與型建築」,而建築過程就是他們的一個賣點。此外,還有以材料實現應用的過程為賣點的建築。這是一個不斷摸索並反覆試驗迄今尚未使用過的新型材料,並最終成功實現應用的過程。像這樣的一些過程我們無法在照片上看到,因此我們也就無法瞭解建築物的優點、建築物的特性。
只有在看到照片的同時閱讀建築過程的說明,我們才能真正瞭解一個建築物的價值。你可能突然恍然大悟,拍著大腿說:「噢,原來這個建築物是這樣建起來的。」
無論如何,並非照片時代而是建築選美時代在走向終結。建築以美為價值標準的時代在走向終結。視覺上的美可以任意偽造,站在舞台上任人品評誰比較美更沒有任何意義。重要的是把它們從舞台上請下來,實際接觸一下,並共同使用一個時間、一個過程。對於人類來說,只有這種體驗才是有意義的,而讓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不是別的,正是電腦。
《負建築》
作者:隈研吾
譯者:計麗屏
出版社:五南文化
出版日期:20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