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文系的人(三):
跟著鄉民看熱鬧──「鄉民」教授祁立峰談古文超譯
不久之前,圍繞著理工人所寫的《漢字樹》系列作品,在書評書介網站「說書」上演了一場熱鬧的討論。古文字學原本屬於學院裡深具神祕感的學問,如今有人以所謂「系統化」的方法,加上淺近的文字,把近乎絕學的知識介紹給大眾,這件事確實值得注目。
《漢字樹》系列面世以來受到普羅大眾的歡迎,就連出身中文本科的作家張大春竟也表以推崇,著實不可小覷。然而,卻有古文字學者認為書中的解讀像是一部「科幻小說」,有著許多腦補與誤解。其實,這場爭議搔動的不僅是學科方法的歧異,更是當代社會資訊揀別的焦慮。
「真相」,還有意義嗎?這是專訪那天祁立峰談到的第一件事情。任教於中興大學中文系的祁立峰,不但以善寫學術論文著名,征戰各大文學獎且屢獲佳績,出版過小說與散文集,筆耕不輟且書寫量極大的他更擁有四個專欄。近來,他又囊括了「人文學普及作者」的頭銜,出版《讀古文撞到鄉民》。
從學者到作家,他的筆觸從精準到詼諧,《讀古文撞到鄉民》代表的是他多元身分的合體。這本書不寫風花雪月,但古文之中自有當代人熟悉的情韻質感;這本書看鄉民、讀鄉民也寫鄉民,但是祁立峰眼中的「鄉民性」卻正好是文人心靈中的一種表意結構。
「後真相時代」的書寫者
「古典文學只能『正確地』解讀嗎?我們現在只需要很正確的東西嗎?」祁立峰冷不防拋出這個問題,你或許會為此感到驚異,那彷彿公然對學術倫理澆一桶冰水的提問,看似背棄了學院的理想性。但不用多久你便釋然,才氣縱橫的他,畢竟是學院的練家子,研究紮實的根仍緊抓在土裡,只是他的視線投向了更廣大的天空。
「我知道很多文字學學者對《漢字樹》有點意見,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其實不用在意它對或不對。文字學家從古典的語境做下來的脈絡一定是比較『正確』,但是當許慎的推廣率和流量完全比不上《漢字樹》的時候,他們的東西是不是『真的』?或者,什麼東西是『真的』?」
那是他口中的「後真相時代」。不管班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來臨時,是嘆惋「靈光」的消逝,或者期待神話淪向庶民的降謫,祁立峰想說的是,暫且按下真假的鑒別吧。在一個被流量與點閱率宰制的社會結構之中,擁有更大推力的不是「真相」,而是「效用」。
依照我的理解,祁立峰並不是揚棄了真實的追求,而是認為,如果訴諸美好的真實只能在學院的書架上孤老終生,不如參與學院圍牆外更廣大的世界。那裡有另一套遊戲規則,學院要達到的理想,在這規則裡也得一視同仁。唯有這樣接上地氣的談真相,真相才有「效用」。所以,與其說「效用」定義了「真相」,不如說「效用」讓「真相」被看見。
所以祁立峰說,「當一個假的東西我們都覺得很對的時候,那什麼是假的?」有些人說《讀古文撞到鄉民》是超譯,是誤讀,祁立峰不但不迴避,他甚至坦言搞不好這本書就是《漢字樹》的翻版。在點閱率的時代,還有幾本藏諸名山的鉅著內頁沒有乏人問津的淚痕?厭惡它,不如加入它,然後反敗為勝。這是祁立峰作為「後真相時代」書寫者的自覺。
「當然我不能說豬哥亮的電影因為銷量好就比侯孝賢的電影有價值,但就像書賣得好,讀者有興趣可以再去看那些古文,我覺得這才會是重要的。」
「鄉民性」的煉成
為了推廣,小生也兼丑角,粉墨登場。還好祁立峰是資深鄉民,他潛伏 ptt,經營臉書多年,熟悉網路生態。所以他不但讀鄉民、寫鄉民,他自己就是個鄉民。
但若要說這一切是有意為之,卻也不盡然。原本 readmoo 編輯臥斧找祁立峰寫專欄推廣古文時,他心裡想的還是「古文時光」一類過去學院嘗試過的筆觸。之後卻在作者、編輯與讀者的三角關係中漸漸摸索出一種新的筆觸。我說難怪,《讀古文遇到鄉民》當中的篇章之間夾雜著不同口氣,在一片鄉民叫囂的熱鬧聲中,你偶爾還是可以看到學者佝僂的身軀,那些近似「閒雜人等」的修改痕跡,大概是「古文時光」的餘影吧。
我認為是社會上的某種真實搔動了祁立峰內心既存的敏感,起初的他或許尚未自覺,古文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樣子。直到內在的鄉民和外在的鄉民聲氣相應,終於先天找到後天,後天趕上了先天,煉成了祁立峰的「鄉民性」。
「但說到鄉民,你想到的是什麼?」祁立峰帶著學者的敏銳提出這個問題。他說:
「鄉民沒有明確的立場,他是一種很多元、風向很亂的群體。鄉民本身是一個反文化的存在,他們或酸或嗆或反諷,其實是對主流文化的一種拆解。誰紅了鄉民就酸,誰政治正確了鄉民就酸,然後政治不正確也會被酸。我覺得他們的形象就是搗蛋鬼,他們通常不會站在政治正確的地方,但也不是刻意不正確。應該說鄉民通常是反風向的。我心目中的文學就是這樣。」
你可以發現祁立峰從鄉民、反風向進而過渡到「文學心靈」的哲學構思,這不僅反映出他對鄉民心靈的體貼,更說明了他對於文學本質的發現。原來,大凡物不平則鳴,鄉民對於「正確」的排拒,不妨視為與權力、封閉論述保持的距離,而文學對於情感事物的感知中,總能在習以為常的概念底層掏挖尚未成形的意義,正也是一種抵抗定義與順服的心靈。
然後祁立峰會接著說,那不是他的意思。祁立峰拒絕被定義、歸類甚至精準描述,這一種游離不定的姿態,莫非正是他「鄉民性」的展現?而全書所言難道盡皆此般遊戲之言?我總覺得不僅如此,於是我問他,那些以各種口吻不斷挑撥、逗弄,時而拆解,復又陡然一落,遽然轉身的脈絡,除了筆調舒張起伏以外,是否意味著書寫者的自覺?若然,他扮演的竟是鄉民或者看熱鬧的賓客?
「我覺得我是一個現象的描述者,就像邱妙津《鱷魚手記》裡的那隻鱷魚。他的心境看似一個搗蛋鬼,但他其實很沉重,最後滑著魚缸去自焚。鱷魚這種搗蛋鬼的時代孤絕感,其實比站在浪頭上的覺青與鄉民更強烈。」
鱷魚的笑鬧與一派輕鬆可能只是一層堅硬的表皮,保護著拉子沉鬱的張力不會在體內自爆。然而,潛伏地下水道的鱷魚最後划著浴缸自殺,我們卻有幸看到《讀古文撞到鄉民》中提出的辯證。
經典中的大音希聲
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精神,嚮往一種不受特定價值限制的自由心靈,時常是當代社會人文學科予以自我寬解的思想資源。但這句話的解讀空間不小,解釋的涵蓋性也甚為廣大。我在祁立峰的書中捕捉到這層意味的地方,是他談古典詩詞美感時的一段話:
「古典詩歌的美感表現在延續、緩慢,枯寂與靜謐,唯有一切枯槁、蕭瑟、荒涼、恬靜揮發到極致之時,這種無限意涵的體會也就到了極致,唯有此刻,我們隱隱約趨近於無窮宇宙最深刻之能指。」
這段話初看難懂,二看詭譎,再看才彷彿得到一點理解。究竟為何荒涼的極致乃是無限的本身?那是〈春江花月夜〉的千古絕唱,一首極其艷麗而又更加蒼涼的月夜書寫,花開花落、潮來潮往,在時空盡皆無際而個體更顯微渺的感觸中,詩人體會到了人物對立以外的冥合。詩人書寫時的意念所指如今再難追索,然而讀者又當如何取義,則有法可循。
祁立峰說,「這首詩的表面可能看似與人生無涉,內裡可能不過是陳腔的意象與套語,但這不就是詩的本質?」他想說的或許是,這些詩歌的意象其實並無甚新奇,唯有先接受了那些平凡的事物僅是如此平凡,作為讀者的我們才能穩穩地踏進審美的境界之中。「把經典跪著讀,那就沒有意義了」,祁立峰認為,找回文學作品貼近自身的本性,才能找回閱讀的樂趣。「因為文學,所以經典」,這道公式反過來讀便難以成立。
我跟祁立峰說,這就像道家說的「大音希聲」,那些最純粹的東西,往往不是最華麗、最飽滿的,在留白的藝術、沉默的藝術之中,反而有更強的解讀張力。祁立峰認為這又像是「枯山水」,人生、宇宙的意義來源於一種無限、永恆的意涵。是的,你不須在枯山水中期待看到花季裡的陽明山,但它能給你的更多。
祁立峰畢竟還有教育者的身分,最後我問他對於「國文教育」的看法。答案竟也和《讀古文撞到鄉民》巧妙呼應。他說:
「我們根據不同的時代需要,把古人想像成一個面向。以前強調反攻復國時,我們教少康中興、田單復國;現在覺醒青年反抗威權、決戰強國,我們教蔣渭水的臨床講義、楊逵的送報伕。但這種以文學作為特定政治或意識形態的心態沒有轉變,我們就永遠無法真正理解一個古典文人,他們所擁有的真實面向。國文課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把作者教成一個樣子、一個脈絡,放進我們自己的脈絡。」
如果古文在鄉民的眼中深富「鄉民性」,那在我們不同人的眼中為什麼不能有各種可能呢?這或許是《讀古文撞到鄉民》的面世帶給我們的一個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