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 ╳ 陳繁齊:我一直覺得,自卑比自信美
聖誕節晚上兩人剛一起吃過飯。隔天張西出席《二常公園》讀書會,陳繁齊深夜開車載她回家。又隔一天的早上,兩人一起受訪。陳繁齊手機上密密麻麻預備好的答案,也先寄給張西參考過了。結果訪問到中途,張西突然搶答:「這題我先講。我跟繁齊差不多,我已經看過你的答案了。」「欸!!!」陳繁齊森 77 抗議,當然最後他還是讓張西先答。
也有時候,陳繁齊停下整理思緒,張西適時接話補充、填滿空檔。陳繁齊像風,細細照拂身邊的人;張西像樹,穩穩安頓那些懸宕的人事物。友誼深厚的兩人,同為網路世代的寫作者。社群媒體暗潮洶湧,他們相互扶持走來,最近各自出版了新書。《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是張西的第三本散文集,有別於先前兩本集結以他人為主的書寫,新書回歸自身,記錄身邊日常碎片。陳繁齊的詩集《脆弱練習》延續在關係裡探索自我的議題,揉入近年來對於記憶的追尋,書的起承轉合間,勾勒出更完整的感情觀。
彷彿一份聖誕禮物,他們以文字為彩紙絲緞,悉心包裹每一份日常的善感、回憶的憂傷,化成祝福。儘管美好的禮物背後,往往要經歷一段漫長的冬夜跋涉。
袒露脆弱的房間
成長路上,張西與陳繁齊都在脆弱裡找到寫作。
回首國中時,張西曾有過被霸凌的過往。繪畫比賽中得到第一,贏過校內風雲人物,她突然間成為人際遊戲裡的箭靶。每節下課,教室外聚著一群人,對她指指點點。「我一個人去廁所,都覺得背後有人在偷看,其實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人。」
不久前她在 Instagram 上寫下這段往事,文字流露著傷痛。訪問再度談起,她卻語氣明快,「現在想起來那仍是令人心悸的經驗,但也許那時候的我們都不夠成熟,別人對我、我對別人都是。」
背負著許多的惡意,回家後她將自己鎖進房間。如今回想,張西感謝的是當時門外的母親,儘管關心,卻不會主動探問,允許她默默獨處:「她不會問我為什麼哭、不會叫我出去吃飯,給我一個空間,讓我釋放自己的情緒。」
母親的教養,為她的脆弱鑿開一道窗,明亮的眼能凝視進陰暗。上高中後不再被霸凌,張西養成在無名小站上記錄心事的習慣,她與人之間的距離,開始堆積成故事。一直到出版《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收錄日常網路文字與私密日記,張西始終為自己留一個靜默的小房間。
「若感到疲憊或迷惘,就在廚房的角落釀梅子酒,或是在草地上睡著,但記得為生活醒來。」—— 張西〈被生活輾過的千萬張臉〉
同樣書寫脆弱的陳繁齊,從小就習慣袒露脆弱、耽溺傷口。在幼時人際關係中碰壁,個性傾向自卑的他,展示脆弱成為本能,「我發現丟出自己受傷或脆弱的一面,經常可以獲得更多的關懷和注意。我會默默允許自己將內心掏出來。」
自卑延伸進愛裡,於是有了詩。《脆弱練習》中,詩人癡情的聲音迴盪在單戀、曖昧、關係結束後等種種狀態之間,揭開種種情緒心聲。
「你送過我一把剪刀/但我不明白/銳利的意思/心裡想著你可能/會喜歡的形狀/就把以為是多餘的部分/一次次地剪去」—— 陳繁齊〈剪紙〉
書名中的「脆弱」,不是作者內心的陰暗傷口,而是處理感情時所交付的柔軟面及易傷的姿態。〈剪紙〉做為詩集的開篇,昭示了《脆弱練習》的核心主題:「我們會為戀人自我修剪。這個修剪,有時候其實根本不是對方想要的,我們只是用自己的認知,想像著戀人希望我們是什麼樣子,不斷完美化自己,使自己成為那個理想的值得被愛的人。練習脆弱當然也是一種自我修剪。」
在愛中凹折自己,陳繁齊感受疼痛的同時,看見自卑也有壯美:「我一直覺得自卑比自信美。一段關係的框架中,自信會有一個極限值,自卑卻可以讓一個人無限縮小。」自卑者在縮小自我的過程中,會變相地要求對方,完滿那些被縮小的部分,「我覺得這是自卑者在感情中的索求。但當對方無法做出適當的回應,很容易就變成自卑者的痛。」
說話時他偶爾握著馬克杯。那天幾杯飲料放在桌上,他拿的是大家挑選最後剩下的咖啡。將他人擺在自己之前,順應他人的喜好,似乎已經成為他的直覺。
無傷大雅的愛
「它的存在明明無傷大雅⋯⋯明明知道不是靠它呼吸,卻還是感覺窒息。」—— 陳繁齊〈時差〉《風箏落不下來》
「以為無傷大雅的事/總在毛毛細雨中/不知覺浸濕全身」
—— 陳繁齊〈十二月〉《脆弱練習》
不只一次在作品中以「無傷大雅」形容感情中細小綿密的疼痛,陳繁齊有點後設地描述了自己的耽溺與善感。「很多讀者會問我,這麼多愁善感,不會很辛苦嗎?要感受到更多疼痛⋯⋯」(「可是你也感受到更多快樂啊!」張西補充樂觀的一面。)「我會覺得,善感在同樣的經驗下,讓人能夠擷取到更多訊息;感受世界的方向,也會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他引述艾克哈特之言:「愛是不知痛苦為何物。」不知道痛、將事情定義為無傷大雅,其實也是一種愛的體現。「我『以為』無傷大雅,因為我在愛當中,是不知道到痛苦的。」
「那不是真的無傷,而是不知道有傷。繁齊詩中的無傷大雅,是被他重新定義過的。」一旁的張西幫忙解釋。《梅子酒》的〈輯二:緣分並不究責〉裡,她也回首過往感情的痂面,但沒有太多耽溺:「當我將一件事情稱之為無傷大雅,那件事可能過去曾經讓我疼痛,但現在看,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比起傷痕的美,她更追求癒合的自在:「很多人都以為創作者要保持在一個很多愁善感的狀態下,三不五時要來傷春悲秋一下,你不覺得這樣很累嗎?」她語氣直率,「我覺得超累的!或許只有在寫作的時候,我會比較善感吧。平常我頂多覺得自己想很多。」
「是嗎!?」陳繁齊這時突然爆料,上次去聽謝震廷演唱會,竟然發現在身邊的張西邊聽邊用手機寫心得。「吼就是會隨手記嘛,有靈感就要寫下來啊!有時候我跟我妹去看電影,也會帶筆記本進去寫。」原來上次 Instagram 《陽光普照》的影評是⋯⋯
「好啦,我承認如果它冒出來的話我不會去克制它,但我也不會刻意讓它出現。」講起善感,張西摻雜著享受與節制。寫作是生活重要的局部,當情感氾濫,她隨時都準備好用文字承接。
「指尖敲打的文字最後都會將我融化。我在這些篇幅裡死了又回生,不是因為強大,而是因為軟弱,怕過於沈溺會帶來厄運。但是下一次我仍會這麼做,仍然是因為軟弱——我怕自己沒有到過悲傷淵谷最深處,會不甘心。」—— 張西〈回生〉
那些沒被遺忘的
「雖然消逝的是珍貴的,但留下來的也是珍貴的。」——張西〈烈焰〉
「原來反覆遺忘,是在練習記得。」—— 陳繁齊〈後記:練習之後〉《脆弱練習》
記憶的主題,在張西與陳繁齊新書中交集。他們書寫那些沒被遺忘的,哀悼那些已被遺忘的。回首過往,釀造芬芳。自上一本的散文集《風箏落不下來》開始,陳繁齊有意識地探討記憶。「過去我很理所當然地以為,記憶是我們是將深刻、重要的事情記下來。直到有次我看了一場展覽《即溶生活》,策展人說『我們之所以記憶,是因為選擇遺忘其他事物』,讓我開始思考過去的記憶——究竟我是直接擷取下來,還是經歷過很多的淘選,才剩下這麼一個?」
《脆弱練習》中他在感情的記憶裡外糾結。詩中以天空、遠方等不可及的意象指稱愛人,「對我來說,天空跟遠方不會變動,是人們不斷遠離。」記憶總是與遺忘同時發生。詩人不斷遺忘,很久之後才會發現,記憶的篩漏裡,有什麼過往留了下來。
「從前記憶對我而言都是一個很正向的狀態,偏向擁有;看了《即溶生活》之後,記憶雖然還是正向的,但變得更有紀念意義、更珍貴。有趣的是,我覺得如果因為記憶而造成遺忘,那是一種選擇;但如果因為遺忘而造成記憶,卻是一種直覺。」在後記寫下「反覆遺忘,是在練習記得」,他渴望訓練那樣的直覺,但同時他也清楚,直覺是無法被訓練的。
《風箏落不下來》中,風箏象徵著不止息的思念,透過年復一年的奔跑與書寫,陳繁齊以不同角度彩飾那些日益珍貴的過往:「對我來說,這些思念不可能被永久安放,我會一直牽掛著,在每個階段給它們不同的定義。」
陳繁齊藉由遺忘削出珍重的回憶,張西的記憶書寫相對而言,有著更直接簡單的動機:「我寫下來,就是怕我哪一天會忘記。我覺得只要我放膽寫,未來就一定能夠找到它們。」
最初創立「故事貿易公司」,走進咖啡店、借宿陌生人的沙發,寫下對方的故事、以及擷取生活中他人的生命經驗分享,寫下《把你的名字曬一曬》與《你走慢了我的時間》兩本書,其實有她對於書寫自身經驗的排斥:「會寫陌生人的故事,是因為當時我不想再寫自己了。以別人的故事為題材,可以將焦點從自己身上轉移。」
書寫他人,成為另一種爬梳記憶的方式。在他人的故事中,她讓自己的經驗被賦予形體、得到解釋。「像是在寫《走慢》的時候,有一個單親媽媽告訴我,她不知道怎麼向孩子提起爸媽要離婚的事。我突然就可以理解當年我爸媽離婚,為什麼都不跟我說。」
「關於遺忘,指的是失去連結,而不是失去那些資訊本身。」—— 張西〈關於遺忘〉
不同於先前在他人的故事中隱匿自己、有目的性地處理記憶,新書《梅子酒》中的張西更加放鬆,單純地記錄日常、隨想過往。透過書寫,她在遺忘發生之前,與過去建立起連結。
無名小站白金會員
八年級寫作者,大都在網路世界裡經歷書寫的養成。從部落格、PTT、到臉書與 Instagram,這些平台見證張西與陳繁齊的茁壯與成名。一些世代觀察將網路寫作批評為輕薄短小、虛無縹緲,也許並不盡然,陳繁齊說:「我一直認為,網路就是這個時代大家慣用的媒介,對於寫作者的特質,它不一定會產生太關鍵的影響。」
張西舉手發言:「一個可能的影響是,社群媒體把很多事情都放大了。多少人喜歡你、多少人攻擊你,一則一則都數得出來。我不確定那會不會影響創作者本身的特質,但那會是一個需要適應的過程。」讚數、追蹤數、轉發次數,成為光環的同時也成為枷鎖。
「有時候幾天沒 po 文,就有一種快要消失的感覺。」陳繁齊同意社群書寫中的焦慮。對於網路上的數字,他最早的感受可以追溯回高中的無名小站時期,「原本一天的觀看人次頂多十幾個。某一天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都有一百個以上。」一方面懷疑是不是有人惡作劇,將網誌連結貼到 A 片網站;另一方面,有了一百多個假想觀眾的壓力,他練習以更加嚴謹的態度處理網誌上的文字。
充滿傷害與自卑的青春期,他卻沒有從網路寫作獲得成就感,「那時候的寫作,比較傾向於逃避,很隱匿地在消化自己的情緒。」
張西同意逃避的說法:「當我在自己的角落裡寫作的時候,是快樂的。」高中時候她在家人都睡去的半夜或清晨爬起床,打開父親的電腦偷偷寫無名小站。「就是一股熱情,覺得我有東西想要寫。」張西一雙大眼散發著光芒。聊起無名小站這滴時代眼淚,一群人忍不住進入老兵話當年模式:「會鎖密碼嗎?」「當然會啊!『只有你知道』什麼的。」「你那時候也高中?」「對啦!!怎樣!!」「我還有白金會員欸。」「那你們經歷過報台嗎?」⋯⋯
「那時候,對社群還沒有那麼強烈深刻的觀察跟體會。」回望寫作的失樂園,張西看到的是最原實的寫作初心:「有一個地方是完全以我個人為主的。我調整自己喜歡的字型、分類、背景音樂⋯⋯那養成了我的寫作習慣,我就是在寫我的生活,像我現在這樣。」網路世界帶給他們掌聲與批評,但回到內心,他們與過去紙與筆的世代沒有不同,都在寫作中找到自己、得到救贖。
我覺得自己好黑暗
Instagram 擁有上萬追蹤人次,張西與陳繁齊走在社群媒體這條路上,身後也拖行了不少標籤與批評。面對種種聲音,習慣自我檢視的陳繁齊照單全收:「雖然可能只是情緒性的惡意發言,但對我來說,都還是有可能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年底網路書店的排行榜公布,《風箏落不下來》與《下雨的人》紛紛上榜的同時,陳繁齊想到很久以前一個臉友在動態上表示:越受歡迎的書,通常都不是好書。他默默掛懷:「不知道他是在針對我,或者他真心這麼覺得。總之當時的我曾經有中槍的感覺。」
文字質地精煉平實,他的詩總能迅速地打動人。在網路上培養出廣大的讀者,他也被文學評論界劃分為「流行詩人」。「其實有誰能真正掌握流行是什麼?就算能夠後見之明地觀察一些網路現況,那也與創作無關。」當嚴肅文學試圖定義他,他經常困惑:「我根本不知道讀者喜歡什麼,常常寫了一首覺得還不錯的詩,結果沒有人鳥我。也有時候只是寫一個好玩的概念,大家反應就很熱烈。所以我真的沒有在管流行這件事,我也管不著。」
「我覺得就是要對自己誠實。」張西幫陳繁齊下結論。許多人被她的文字溫暖療癒,同時也有人反過來指責她太勵志、不經世事。「我在寫作的時候,從來沒有想要療癒別人。我都覺得自己好黑暗。有一次編輯跟我說,我的文章常常在結尾轉向正面積極的態度。其實那是留給我自己的希望,對自己的期許。我的創作更傾向於跟自己對話。」
「也許我的骨子裡就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哪,只是學會了安慰自己的本領,因為知道這樣才能繼續活下去。」—— 張西〈生活雜記之三〉《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
「後來想想,儘管那時候有人說我未經世事。是啊,當時的我就是天真浪漫的小女生,也許現在也仍然是,而我寫下我在每個階段能寫的、想寫的,問心無愧就好呀。」
不論在新書或者訪問中,張西都展現出一種對萬事新鮮的純真,熱切而仔細地描述指認生活中每個細部、每個體會,或許是那種對生活的珍視,感動啟發了讀者:「我覺得,不是只有溫暖的東西能夠安慰人。有時候療癒來自一個被理解的感覺。像是繁齊,他能夠捕捉一些感情上幽微的情緒,就幫助讀者將這種感受釋放出來。」一貫明快的語氣,聊到酸民的時候隱隱飄來一絲烏雲,「很多人都說我在包裝自己、假溫暖什麼的⋯⋯」
「所以未來暗黑張西會出現嗎?」一旁陳繁齊鬧她。
「我怎麼知道!?」張西笑鬧地反問。或明亮或黑暗,都有時候。
當天氣溫驟降。訪問時,張西將自己裹在大衣圍巾裡,雙眼幼鹿般在中分的捲髮間閃爍轉動;陳繁齊蒼白的雙手交扣,掌心很大,卻反覆踟躕,回答問題溫厚而緩慢。人們從他們的文字得到慰藉,其實他們從來不是誰的聖誕老人,生而為了給予溫暖。走在自己的雪地裡,他們用文字摩擦生熱,照亮前方的路。抵達自己的同時,抵達了讀者的心。
脆弱練習
作者:陳繁齊/出版社:大田/出版日期:2019.12
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
作者:張西/出版社:三采/出版日期:20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