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姚淳耀——嘗試了錯的,表演也許就對了
發聲訓練
小時候,家族旅遊長輩拱小朋友上台表演、出遊時街頭藝人找小朋友上台玩,姚淳耀都是躲在背後的那個:「我超怕,千萬別叫到我!我會怕⋯⋯在大家面前表演出糗。」
不過,沒人的時候他創建自己的舞台。姚淳耀從小愛看書,看《三國演義》《倚天屠龍記》、金庸系列,高中則是村上春樹的粉絲。國小時他會假想自己是三國裡的將軍,拿吸塵器、騎在沙發上,「我家以前有兩層的床,假裝它是大象,一樣拿吸塵器的管子,就變象兵。」
舞台從一張沙發變一張講台,高中時喜歡閱讀的姚淳耀加入現代詩社,他們「表演詩」,唸詩時揣摩語氣、聲腔,把詩當劇本,朗誦時走位,搭配肢體動作。他編導過林燿德 〈鋁罐以及人類的身世〉:「那時也很喜歡唸夏宇的詩,表演一些很意象的東西。」
「讀過那麼多的詩,也許會忘記,詩的句子留在心裡面,會奠基對文字的想像。」講究口條、語氣練習是從這裡開始的,如果看姚淳耀在《鏡子森林》滑頭的演出與主持《在台灣的故事》道地的台語,再看看眼前他文靜的樣子,難以想像那是同一個人。
「每天中午,我們為了要唸詩,就會在走廊上做發聲訓練。」他仿擬使用丹田呵氣的樣子。
也在差不多時候,他跟同學開始跑劇場,去皇冠小劇場、耕莘文教院、牯嶺街小劇場,看百樂門大戲班莫子儀的表演,而當時,呱吉還是劇場演員。劇場在他面前打開了表演的大門,他記得莫子儀站在劇場的黑盒子裡小小的舞台上,整個人在發亮:「太帥了,我跟同學一直模仿他唸的台詞。」那句魔術師的「約拉約拉法約拉卡拉」像句咒語留在他這裡,十多年後,他仍記得。
他已經不是躲在大人背後、不想在眾人面前出糗的小孩。姚淳耀學習著「準備表演」,高中時參加民歌比賽,跟同學組隊唱康康的〈恁姐仔住市內〉:「上去表演就做一些肢體動作,讓一切看起來很好玩,像唱 KTV 那樣,我們最後得了一個最佳人氣獎。」
之所以不害怕在眾人面前出糗,是因為站上了台,他渴望的不是被注視,自然沒有不被注視的恐懼:「那準備好以後就不害怕上台。我把這首歌用得很好玩,那個好玩的感覺很吸引我。」
建立角色
許多人認識姚淳耀是在《一頁台北》,但再次在大螢幕上看到他,是三年後的一個客串角色。在《明天記得愛上我》客串後,姚淳耀跑去主持《在台灣的故事》三年之久,還因此拿下金鐘行腳節目最佳主持人,拿獎同時,他已經主持離線。
第一次主持節目,姚淳耀拿著一顆紅豆餅,面對三五十位鄉親,說著無輪轉的台語:「表演的時候可以做各種嘗試,就算真的做錯了也沒關係,在主持時,做錯真的非常尷尬。」沒人在笑,所有人都在看他出糗,他知道,主持這件事,不像表演〈恁姐仔住市內〉,更不像他演過的戲,有腳本、有對白。
經歷過很長一陣導演說「你剛剛怎麼這樣」「欸不要緊張」的時期,面對自己的尷尬癌,他也練就一套套不同場合的台詞,在攤位上這樣說、去夜市場那樣講,自己生腳本:「準備好一套台詞,越來越習慣這個狀態。」
主持時他像穿上另外一個角色的衣服,事前也看其他主持人,當作表演準備:「城哥《美食大三通》很會跟現場來賓互動、看他怎麼跟廚師對話;瓜哥很會主持夜市場、跟婆婆媽媽互動;浩子阿翔怎樣表演跟接球、給反應⋯⋯,一點一點加到我的表演裡,大概知道什麼時候浮誇,什麼時候要講真的。這個角色的喜怒哀樂是什麼,慢慢把他豐富起來,如果他是一個角色、不是在表現真的自己,就沒那麼尷尬。」
姚淳耀說,沒主持以後,過去遇到的受訪者偶爾北上參加美食展聯繫,發現私下的他跟以前「哇大哥你這個白飯真正讚欸」的熱情姿態很反差,他並不熱絡,客客氣氣的,不像節目裡那個情緒開到 max 的台灣囡仔。節目裡姚淳耀有時穿花襯衫,經常白 T 配上帽子反戴,但他本人幾乎只穿黑色衣服。
「以前會覺得我在演一個主持人,但那其實也是某部份的自己。表演的書會說,表演是人的第二天性,每個人都會表演。」過去曾在訪問裡提及自己主持到憂鬱的他,說那時浮誇油條的自己,自然也是自己。他好像又成熟了一點。
最後一顆鏡頭
姚淳耀很喜歡三谷幸喜拍的《魔幻時刻》,佐藤浩市主演三線演員村田大樹,跑龍套的演員懷才不遇、在現實人生扮演殺手。那個演員扮演大明星的替身、做臨演還被換角,演了一部電影後就無疾而終。
姚淳耀的生命中有許多等待的時間,被人大小眼也不在話下,那幾乎是每個演員的功課。「也會自我懷疑,想說我是不是做錯決定。主持還是有穩定收入,但我想把時間留給演戲,專心地演,可是又沒有戲找你。」
「我也會想說人生是短短幾年,我還可以再演多久?就這樣不演了嗎?不對,我還是應該回來演戲。」
姚淳耀是有耐心的人,在拍攝平面時,其中一個 cut 他在草叢間,那天風大,草也經常刮刺他的臉,攝影師換鏡頭,請他稍等一下,一段有些長的時間,一般受訪者可能會走出來,但他就沉穩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那些性子或許也是讀書磨來的,沒有戲演的一年、兩年、三年,他都在看表演相關的書,至今有點卡關時,那些書仍會拿來翻。
姚淳耀身邊的朋友也會勸他要去學第二專長:「但我會覺得,我第一專長都還沒好好地學好啊,就要去學第二專長,有點不甘心,覺得我還沒發揮⋯⋯」
期間歷經沒有經紀人,妝髮、借衣服、談戲酬,都自己來的階段,零星接幾個電視劇配角裡的配角,「我都會想說這齣戲演完,如果再沒戲可以演,我就真的要去找工作了。這一行可能我真的沒辦法走⋯⋯有這種念頭時,就會剛好有一個機會。」鄭文堂導演找他拍《燦爛時光》、《奇蹟的女兒》,熟人找他拍《自由年代》⋯⋯「好像我是被留下來的。」反覆說著都是自己運氣好。
「我看回自己以前的表演,會覺得自己很可惜。」他挑剔自己的表演,總覺得還有努力的空間。姚淳耀鞭策自己至今,看完《親愛的房客》也忘了感動,只筆記哪裡不夠。他銘記犯錯,例如演出《燦爛時光》同時也有主持外景節目,演戲狀態有時沒有完全切換回來,等戲時拿著道具酒瓶跟其他演員開玩笑「我把這瓶珍藏的拿來喝」,讓鄭導嚴肅地說:淳耀,你狀態好像跑掉了。
「全部人都在等我拍那個鏡頭,可是我一直達不到那個要求。《燦爛時光》的題材是沉重嚴肅的,我還在那邊開玩笑,那一刻覺得自己真的不應該這樣。鄭導也讓我覺得,拍戲時要每一顆鏡頭都當最後一顆在演,後來拍戲時我會盡量讓自己在一個最空、最有彈性的狀態。」
鏡頭的空檔,他不看書,不滑手機。「可以表演的時間,就是等下那一顆鏡頭,如果把時間花在我閒暇時間就可以做的事,沒有花在為這顆鏡頭準備,那很可惜,因為我只有拍這顆鏡頭的時間。」
他將自己看作一個正職演員後接的第一部戲是《奇蹟的女兒》:「那時候我演了四集,每一集大概兩場戲,有很多野心,每場戲都想做很充份,有種爆發感,演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開心喔,好久沒有演戲了,終於演到了。」只是演四集,他幾乎看完了原著小說家楊青矗老師的全部小說。
以前在演劇場時,劇場的老師告訴姚淳耀,站到舞台之前,如果有一個小道具,要把它用到淋漓盡致,比如說一支筆,一定要把它練得很好,準備一百分,上去或許還有七八十分。在《鏡子森林》開拍前,他看侯方平的角色設定是一個很常打牌、遊走於黑白兩道的人,劇組請一個魔術師教他玩牌。於是平常走在路上他也是手拿一副牌:「我就一直練,練到手指會割傷啊什麼的,有一塊繭。」即便後來的戲裡沒有出現打牌的鏡頭,他也已經擁有角色的繭。
「攝影棚的角落裡,有一張破爛不堪的毯子,工作人員說,這東西在攝影棚放了三十年,我就想,說不定三船敏郎也用它來搭過膝蓋,暗黑街保鑣的高瀨允說不定也蓋著它睡午覺。」——《魔幻時刻》
沒戲、被瞧不起、與命運的交鋒,這都是過程。村田大樹年輕時在片場看著大明星們表演,注意到那塊工作人員或演員瞇一下都會遮蓋的臭毯子,毯子充滿人的汗水體味,他撕下那塊記憶著表演過程的臭毯子邊角,一塊破布一直帶在身上。
你也有保溫瓶喔?
《鏡子森林》共有三季,每一季分別由鄭文堂、吳宗叡、李權洋執導,以記者「侯方平」為中心串連起三季的新聞產業內幕。喜歡從閱讀做功課的他,從基礎的如何成為一個記者、媒體識讀讀起,看到董成瑜《華麗的告解》、房慧真《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
侯方平既是地痞記者,有與人衝突的火氣,也有夜間自我向著錄音筆獨白的悵然,因為正義,弄髒了手:「一開始看劇本時⋯⋯天哪我真的可以嗎?劇本寫他是非常流裡流氣、八面玲瓏的人,我想像我自己演,我覺得我一定會演得很假,但是機會在你面前,不管怎樣我都想接,有點怕會害到鄭導,但就是不管了啦,鄭導找我,我一定要說我可以演。」冷靜的他在好劇本面前也雀躍起來,《一頁台北》時隔九年,終於接到一部電視劇集的主角。
當時劇組安排一位記者前輩戴志揚,姚淳耀跟他一起跑警局跑酒店跑新聞,從怎麼打新聞稿、破案說明會如何採訪,進入記者大觀園。「我去警局也有看到在嚼檳榔的記者,有點像流氓的。滑戴大哥的臉書,看到有一張照片,他在警局裡手被銬著,然後這樣(露出一個痞痞的表情),我就覺得怎麼可以這麼⋯⋯可愛,他因為跟警察很熟,假裝自己被銬著。戴大哥看到鄭導也是很客氣打躬作揖,我覺得阿侯就是會有這樣動作的人。」聽聞許多記者江湖傳說,他也知道了怎樣用手段去處理社會事。
那幾乎是姚淳耀的相反,不太攀談總是安靜的他,如何飾演這樣一個大砲型記者?後來他總是記得在開拍前自帶保溫瓶,「我覺得阿侯給我的感覺,就是總是在醉的人。」40% 的三隻猴子喝一小口,胸腔熱熱的,喝了再上。
《鏡子森林》裡姚淳耀情緒收放快,有安靜獨白,有在警局模仿狗吠,「那一場戲,我直接衝過去跳起來砸他⋯⋯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好不好,記者真的可以在警局這樣做嗎?但⋯⋯去嘗試一個錯的表演,你做了一個最錯的,也許其他就會對了。」
有一場戲,他跟陳以文去酒店混,玩到情不自禁:「我就跳到椅子上跳舞,後來鄭導喊卡,他就說大家有沒有看到,就要像姚淳耀這麼入戲,好像第一次被鄭導稱讚⋯⋯」那場戲莊凱勛客串流氓,拿筆刺入陳以文扮演的資深記者腹部。「以文哥氣場很穩定,我就感覺他的表演節奏;凱勛哥只演一場戲,用台語講台詞,停頓都很漂亮,大家都在看他,我就想說怎麼辦怎麼辦他好強,好緊張!」看著厲害的演員,姚淳耀發射愛心光波,一邊提醒自己:你該緊張,皮繃緊點。
又或者莊益增客串一集炸彈客,前一天姚淳耀緊張到睡不好:「我猜他一定不會照劇本來,就一直想他可能怎樣丟球,我怎麼接,隔一天到現場,看到⋯⋯欸他也帶一個保溫杯,我就問莊導你喝什麼,他說他喝 Johnnie Walker。」三隻猴子交換 Johnnie Walker,他說現實有時在幫戲打拍子,這也像記者攻堅炸彈客的心房。
與前輩走戲,印象最深還是吳朋奉。「像他這麼有經驗的演員,台語很優秀,現場到,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跟導演確認,台語要用哪種講法好,還是換一種比較好?他會丟很多東西出來跟導演討論。」
「他們這麼厲害,但他們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演過來、慢慢做。他們都這樣子,我怎麼可以只做這些功課就說自己準備好了?」
我知道一定會來的
這兩年姚淳耀接的角色,已經離《一頁台北》裡誠品書店那個善良書生很遠了。他演《軍犬》BDSM 做足功課,「我是站在一個比較主流的性向,BDSM 是非主流中的非主流,我的角色要在性上服從,我自己那個道德的屈辱很羞恥,但內心覺得我還是要試試看,去遇見 BDSM 社團的人,我覺得他們不但開放而且很尊重,就覺得台灣好像已經很多元,但還是有更多可以鬆綁的地方,可以更往前走一步。」
多前年他在舞台下看莫子儀發光,《親愛的房客》相聚已是情人。他看完所有年輕時看過的同志電影,回味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書裡他們一起出去玩,他坐在後座,貼著男人的背,有了生理反應。如果只是把他想像成『這是我喜歡的男生』是不夠的,我感覺到他們那種⋯⋯沒有明天、因此情感更濃烈的相愛。或者三島由紀夫寫他怎麼看待挑糞工人的肌肉、他凝視男體的樣子,都讓我去想像他們之間的愛。」
在《親愛的房客》裡,他與莫子儀原來拍了一顆激情的鏡頭,最後沒被剪進去,因為那顆沒被剪進去的鏡頭,他看大量同志親熱的畫面,但卻說「一點也不可惜」,因為「從敘事的觀點看,這樣角色更成立」。
姚淳耀是擅長表演缺陷的,他演電視電影《不死三振》裡的社畜,那時他正好決定不再主持,留了長髮,沒什麼工作,劇本裡買不起房、拚命追逐、低薪的年輕人也幾乎是他。這種低靡感彷彿十年裡的青黃不接。「接一部戲,離開角色,重複,你會覺得自己沒有進展,永遠像在原地踏步。」而姚淳耀現在看待這一切「坦然了」。是覺得即便沒有也沒關係嗎?他說不:
「我知道一定會來的。一定會有下一部戲來的,就算很久,但我就是在準備。」
過去他總會跟自己說「再兩年吧」「再撐一下吧」。「現在想想,怎麼可能啊?你兩年就想要當演員,兩年就想要做到別人花幾十年做到的那樣嗎?現在我也要給我這個忠告,拉長時間來看:你想成為怎樣的演員?那,這就不是一個競爭的遊戲了,反而是成長的過程。」
我想當一個演員
把姚淳耀的問題拋接回去,他說對於這題「一直深受困擾」。
「我以前看大江健三郎的書,有人問他的志願是什麼?他說,我想要做一個讀書人,他覺得只要讀書就可以不斷擷取知識、讓自己變得很寬容,就很好。我也是⋯⋯我想要做一個演員。這樣好像很平凡吼⋯⋯誰不想?」姚淳耀說:「看這條路上,剛剛說的等待都是風景啊,還看到很多演員一直在成長,比如我看建和跟冠廷,每次都覺得他們給的表演每次都讓我驚艷,他們又更進一步了,那我呢?工作一定是時有時沒有,但是這個過程讓我覺得很美。」
在做一個好演員前,他是一個很好的觀眾,他大概是臉書上分享最多朋友演什麼戲的人。因為同是演員,所以能看見巫建和「演戲像潛水潛到很深的地方」,能看懂劉冠廷在不同戲裡篤定眼神的意思。
那你自己呢?姚淳耀習慣把目光先放在別人身上。
他說令人著迷的除了過程,大概就是瞬間。「你看過很多書、影像、採集角色的樣子,到了現場把這一切都放掉,戲開始了,嘴巴自動吐出台詞,你沒有思考,就自動完成了,會有一種淋漓盡致的感覺。」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工作?」他用剛剛讚嘆演員前輩、讚嘆好友的表情說:「我真的很愛我的工作。」
約拉約拉法約拉卡拉,姚淳耀還帶著自己在小劇場裡初見莫子儀撕下的那塊小碎布,自始至終,他是一個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