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夜撕下的那篇文章:《劇場》與臺灣六〇年代電影實驗
《看得見的記憶: 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譜寫千禧年以前電影史裡的台灣,從五〇台語片、六〇實驗片興起、七〇電影類型的百花齊放、八〇黑電影到九〇戒嚴結束後的白色恐怖電影⋯⋯,這本書以電影沿著文化、社會發展的線索,發展出我們陌生的電影史料。本文選摘自林木材的〈陳耀圻、《劇場》與臺灣六〇年代電影實驗〉,《劇場》雜誌誕生於白色恐怖的六〇年代,在最封閉的年代裡《筆匯》《現代文學》、五月畫會等藝文活動萌芽,以邱剛健與莊靈為首的《劇場》編輯群遊走在思想管制的邊緣,為台灣帶來的西方電影思想啟蒙了一個時期的「電影實驗風潮」及「青年電影運動」。
《劇場》初期大量譯介了西方戲劇作品與電影劇本,正如劉大任在〈《劇場》那兩年〉一文中提到:「《劇場》初期的策略:即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篇幅, 大量翻譯介紹現代西方的戲劇和電影。邱剛健甚至主張,這種一面倒的做法,至少要做它十年、二十年!理由很簡單,我們太落後了。
《劇場》以先鋒者的姿態,翻譯了許多西方名家的作品,包括劇作家尤涅斯科(Eugène Ionesco)、貝克特(Samuel Beckett),電影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楚浮(François Roland Truffaut)、高達(Jean-Luc Godard)、黑澤明、沃荷(Andy Warhol)、約拿斯・米卡斯(Jonas Mekas)、凱吉(John Cage)等人,也有《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 1959)、《甜蜜生活》(La Dolce Vita, 1960)、《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 1961)等電影劇本,並介紹「美國地下電影」、「法國新浪潮」等不同的電影浪潮與運動,陳耀圻也率先在《劇場》第三期翻譯了「真實電影」理論。
在那個資訊封閉的年代,許多人僅能靠著《劇場》上的文字,想像世界電影的風起雲湧,以及藝術電影、前衛電影的模樣。
一九六五年九月,《劇場》在臺北的天主教耕莘文教院,準備迎來第一場戲劇公演活動。陳耀圻擔任導演,執導黃華成的原創劇本《先知》,編輯群們則一起演出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並將劇本翻成中文;這兩齣「反劇」都刻意否定傳統戲劇的形式,以虛無的態度探討現代生活。有趣的是,陳映真在開場前攜著一個石膏做成的「鑼」走上臺,隨著敲打之後的悶響,碎片散落一地。許多觀眾對此感到莫名,也覺得演出無聊難熬,在中場休息時紛紛離場,評價悽慘。但對《劇場》來說,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現代主義」的藝術實踐,意義重大。
除了戲劇外,《劇場》還有對於「電影」的野心,曾在雜誌中公告要舉辦電影發表會,並對外徵求作品,但眼看發表會日期將近,卻沒有收到任何投件,逼得編輯群「非自己拿出作品不可」。幾位在電視臺上班的人,偷偷使用機構內的設備,或拿起業餘的八釐米機器,拍攝了具有紀錄性和實驗性的前衛短片,開啟電影實踐的另類想像。
一九六六年二月十八日,《劇場》企劃製作的「第一次電影發表會」於耕莘文教院登場,共放映四部作品,成為臺灣有文獻記載的、最早的另類電影公開放映:莊靈拍攝自己懷孕的妻子,以紀錄片的形式完成《延》;黃華成改編舍伍德・安德生(Sherwood Anderson)的短篇小說〈種子〉(Seeds)拍攝成《原》(佚失),以及實驗意味濃厚的《の現代の知性の人气の花嫁の撮影》(佚失);邱剛健則以帶有「性」與「神」的意識流隱喻,完成《疏離》,影片由匍行牆上的毛毛蟲,裸男的隱晦自慰,離奇的車禍,穿插著「看著你,你就是我的神」、「可愛的太陽。可愛的,我阿爸父神的精液」等字句,佐以十一張人做釘十字架動作的靜照作結。
試映時,因邱剛健的《疏離》內容涉及自瀆,被神父傅良圃認為不宜公開放映,在活動開始前臨時喊卡,但少數看過全片的友人私下表示,這是當中最具實驗性的作品,再加上被取消的傳聞,為影片增添許多傳奇色彩。其後,《疏離》的劇照、劇本、注腳刊在《劇場》雜誌第五期(一九六六),封面也採用《疏離》劇照,並標注「邱剛健的第一部作品」。
在多數作品已佚失的情況下,後人們也僅能憑藉《劇場》上的劇照與文字去「想像」這些電影的模樣。《劇場》在黃華成的獨樹一格的設計排版下,自由狂放而大膽,在〈關於《疏離》的注腳〉這篇文章,版面重複了百次以上、共跨八頁的「上帝。他說。」也可視為電影之外的另一種創作形式。
一九四○年生於鼓浪嶼,一九四九年移居臺灣的邱剛健,在一九六○年代後期赴香港發展,與多位香港新浪潮導演合作,成為重要的編劇和導演,並於二○一三年病逝北京。
《疏離》做為重要的實驗電影濫觴,由於影片長期佚失,許多人僅憑藉著文字與劇照,展開各種對於文本的揣測、想像與詮釋。二○一九年,《疏離》的十六釐米膠卷在失蹤五十二年後,於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片庫出土,那上百次的「上帝。他說。」並沒有出現在片中。全片黑白無聲,旨在利用各種情節,表現一位年輕男子與社會的疏離。
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劇場》於臺北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舉辦「第二次電影發表會」,有更多創作者加入,共有八部作品,包括:莊靈記錄幼齡女兒成長的《赤子》,龍思良拍攝節慶前生活剪影的《過節》,張國雄追求色彩、光和熱的《「」(無題)》(佚失),許俊逸描述一個看厭了書的男孩和一個女孩到郊外的《下午的夢》(佚失),張照堂配上巴布・狄倫(Bob Dylan)的歌曲〈Like A Rolling Stone〉,以影像觀念組合而成的《日記》(佚失),還有黃華成的三部作品。
一九三五年出生於中國南京,一九九六年病逝於臺北的黃華成,自一九五八年於師大美術系畢業後,一九六○年代隨即為現代藝術的先鋒人物,在電影、廣告、藝術、設計等領域皆有突出表現,也是當時公認產量最豐、最有才華的實驗電影創作者。
他的《實驗002》(佚失),由香港影評人金炳興穿丁字褲在山坡上狂奔,攝影師張照堂拿著貼了紙片在鏡頭處周遭的八釐米攝影機一路尾隨,呈現出窺視效果。影片放映時以上三下三、六塊銀幕並置,將放映機架在安全帽上搖晃投影,由現場配音者即興加入喘息聲;另一部《實驗003》則更接近觀念藝術與藝術行動,概念是在六個銀幕上同時放映《劇場》第二次電影發表會中的六部不同電影,冠上新概念後,將之收納為自己的作品。《實驗002》與《實驗003》都帶有數字的名稱,與抽象畫的命名方式近似,而以電影進行表演的性質,則吻合西方所謂的「擴延電影」(expanded cinema)與「現場電影」(live cinema),可說是最為激進的電影實驗。
另一部由其首任妻子張淑芳掛名的《生之美妙》,則在二○二○年於影視聽中心片庫中奇蹟般尋獲,成為他目前僅存於世的電影作品。影片以十六釐米反轉片拍攝,用拍攝速度每秒六十四格的大特寫,放映速度每秒十六格的超級慢動作,補捉演員(莊靈飾)啜飲咖啡、摩擦火柴、抽紙菸時的局部神態,字卡的演職員表,也因為使用反轉片拍攝的緣故成為「倒映的反字」。
放映後會,黃華成煞有其事地在報紙上發表電影評論,認為相對於《生之美妙》,「生之殘酷」才是導演的意念:「用意念而不是用技巧或故事拍攝第一部影片,張淑芳的起點,衝得無限遠;……而特寫鏡頭的運用,羅傑林哈特說得好:『特寫人的面部,是心理的。特寫物件,則賦予靈性。』本片也即心理的靈性的描寫。」
《劇場》也和彼時香港的藝文圈多有交流,著名的香港影評人羅卡與作家西西都曾提供資訊、協助編輯,許多作品也到香港大學生活電影會主辦的「業餘電影展」中展出,港臺交流頻繁。
然而,《劇場》雖帶來不少擾動,但內部對於著重西化還是注重本土?強調現代主義還是現實主義?看法仍有矛盾,加上經費吃緊,故於一九六八年一月出版第九期「作者論」專號後隨即結束。但《劇場》所展現的「現代/前衛/實驗」三位一體的先鋒精神,至今仍是不斷被探究的重要文化遺產,影響深遠。
一個時代的結束
一九六六年四月,《劇場》第五期出刊,目錄中標示,第七十三頁起是由許南村(陳映真)翻譯的〈沒有死屍的戰場:好萊塢戰爭電影中的愛國主義底真相〉,但坊間留下來的雜誌皆缺頁,僅有撕毀的痕跡。據聞,出刊之前,黃華成認為文章內容可能惹禍上身,引來國民黨政府的關注,遂由編輯群連夜撕下。
經過研究者張世倫的反覆比對,該文涉及韓戰、越戰與冷戰結構,批判好萊塢戰爭電影,以及其對於反映現實的失職。原文作者就是陳耀圻在 UCLA 的系主任柯林・楊。陳映真在翻譯時,更刻意略過了文章裡明確點名的「親美獨裁者」,包括了西班牙的佛朗哥、南韓的李承晚,以及臺灣的蔣介石。
一九六八年七月三十一日,陳映真、吳耀忠、丘延亮等人,被控進口左派書籍並組織讀書會,國民黨政府以「預備顛覆政府」罪名,逮捕共三十六人,陳耀圻也遭波及,被特務拘留了一個月,史稱「民主臺灣聯盟案」。
在張世倫的宏文〈六○年代臺灣青年電影實驗的一些現實主義傾向,及其空缺〉中指出,以李至善、劉大任、陳映真、陳耀圻四人為主,曾在一九六六年前後,成立名為「大漢計畫」的影劇團體,也完成了情殺案《杜水龍》的劇情長片腳本,並排定由黃永松、曹又方等人主演,已經過多次排練,影片主題有別於當時的主流電影,企圖以「獨立電影」的姿態,處理一九六○年代青年所面對的迷惘與虛無。但在「民主臺灣聯盟案」發生後,這個計畫瞬間瓦解⋯⋯。
這起政治迫害造成藝文界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造成巨大創傷。陳耀圻曾自我回顧,在訪談中表示:「我想《劉必稼》後來給我帶來很多『麻煩』,所以就乾脆拍商業電影, ⋯⋯人生可能就是這樣,也蠻無奈的。」
白色恐怖的肅殺,使得伴隨與延伸自《劇場》雜誌的「電影實驗風潮」及「青年電影運動」,在一片死寂中戛然而止。
在「民主臺灣聯盟案」發生的隔年(一九六九),誓言「不當導演,寧願死」的牟敦芾,以獨立製片方式,完成首部劇情長片《不敢跟你講》,批判保守的教育體制;一九七○年,他以兩位小男孩的視角,描寫社會階級問題,完成《跑道終點》。這兩部傑作富含現實主義色彩與批判精神,但卻因各種原因疑似被禁,無法公映。
回顧這段時期被隱沒的靈光與作品,試想,如果這些電影主張及夢想,沒有被白色恐怖扼殺;假設,電影在彼時是被允許觸及、描寫或反映現實的一種藝術創作。也許,臺灣電影史或將改寫?
《看得見的記憶:二十二部電影裡的百年臺灣電影史》
作者|陳逸達,李道明,陳允元,林傳凱,陳睿穎,陳平浩,林奎章,林亮妏,江怡音,林木材,鄭秉泓,但唐謨,楊元鈴,王君琦,蘇致亨
出版者|春山
出版日期|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