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為何著迷於藍可兒影片?從《賽西爾酒店失蹤事件》到《魔女嘉莉》的愚人船隱喻
早在影集播出之前,人們就已經知道,在洛杉磯失蹤的藍可兒,陳屍於她投宿的賽西爾酒店水塔。
警方公佈的四分鐘監視器畫面在網上爆紅之後,這起 2013 年的失蹤案被台灣新聞以「鬼電梯」下標廣傳,即便結案報告判定為意外溺斃,各種推理與陰謀論依然因影片中藍可兒詭異的肢體動作而叢生。
由於藍可兒的亞裔血統,台灣媒體對她的關注,讓無論是否緊追案件的你我,多少都對這名在電梯中留下最後身影的加拿大香港移民二代死前的模樣有印象:紅色外套、短褲、拖鞋。
這支號稱二十一世紀最詭異的監視器錄像,無論如何重複被引用、解析,依然能搔到無數觀眾癢處,各大影音平台都有頻道主以此為題,探討藍可兒究竟因何而死。今年二月,《犯罪現場:賽西爾酒店失蹤事件》上線,影集主創 Joe Berlinger 對此顯然留心,選擇將案件後各 YouTuber 對事件的說明與反應剪輯為影集素材的一部份,讓這四集篇幅的作品與其說是以線索來梳理案情,更像是拿著網友們曾有的推論版本一一取來,藉由訪問關鍵當事人來各個擊破。
人們期待這部紀錄片影集能看見過往未曾公開的證據,為藍可兒之死找到一個答案。然而,這部影集顯然讓全球觀眾有些失望,IMDb 5.9 分,爛番茄評論「A sad story poorly told, Vanishing at the Cecil Hotel buries the heart of its tragic case under unsavory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tasteless reenactments.」(一個被講得很爛的哀傷故事,這部影集在令人不快的陰謀論和無味的重演下,埋葬了這起悲劇事件的精神。)
低迷評價或許無須再敘,然而從藍可兒事件被不斷傳述的過程中,卻可以看見一個始終貫串的敘事共通點,照見人性中一個離奇的慣性:為何理應讓我們感到不適的懸疑和恐怖,卻總是能讓我們忍不住點開觀賞、並從中感到娛樂性呢?
恐怖的理想主角
2013 年,史蒂芬金的小說《魔女嘉莉》再度翻拍為電影,請來因《特攻聯盟》而走紅的 Chloë Moretz 飾演主角嘉莉。這部電影的票房與評價一樣不如預期,倒是讓觀眾憶起 1976 年由 Sissy Spacek 主演的舊版《魔女嘉莉》。
在劇本故事大同小異的前提下,兩部電影的優劣很大程度建築在主角的演出上。撇除將近四十年的特效技術差距,普遍認為 Sissy Spacek 的演技超越 Chloë Moretz,是舊版之所以勝過新版的理由。從兩位演員的表演比較中,我們可以看見恐怖/驚悚類型片如何建構其戲劇張力:
Sissy Spacek 演出片段
Chloë Moretz 演出片段
上面兩個片段來自故事同一個段落:嘉莉在舞會上因同學的嘲弄而崩潰,覺醒了自身的念動力,在崩潰之中殺死了舞會上的每一個人。觀察演員對角色崩潰後的詮釋,可以清楚發現 Sissy Spacek 選擇以「雙眼瞪大、面無表情、毫不眨眼」的方式、行走時雙手固定不動,藉此表達自身的失控;而 Chloë Moretz 卻選擇了另一種表演方法,在失控中她以帶有情緒的表情、有意識的行為、對目標物伸出手操縱破壞等方式來表達。
為何 Sissy Spacek 的詮釋比 Chloë Moretz 更優?要從西方文學敘事中的「愚人船」隱喻說起:十五世紀,德國作家 Sebastian Brant 的小說《愚人船》裡,一艘船上滿載各種愚人和病人,指涉人類社會中的各種弊病;而後荷蘭畫家 Jheronimus Bosch 繪製的畫作《愚人船》,暗示社會將這批愚人隔離、送到社會之外的傾向。在當代社會,愚人船成為精神病院、監獄等隔離設施的隱喻,我們藉此劃設出「正常人」與「不正常人」的界線,讓大多數人不必、也難以接觸到無法鑲嵌進體制內的人。
在這個機制下,藝術作品和媒體成為了「正常人」觀看「不正常者」的窗口。
恐怖片為何得以成為一種類型?是因為觀眾有目睹由不正常者構成的奇觀的渴望。在大多數恐怖片裡,「鬼」「怪物」正是「不正常人」的象徵,它們無法預期的行為、怪癖、不同於常的價值觀,讓被歸類為正常人的我們得以用安全旁觀的姿態,接觸到在日常生活中被隔離、但確實存在於社會邊界外的人性。即便被認為不正常,但這些「人的狀態」確實存在,有些甚至就潛藏在我們的心裡。
Sissy Spacek 的表演,顯示出她(或導演)對恐怖電影本質的精準理解。魔女嘉莉之恐怖,從來都不在於她的超能力,而在於她失控時不像一個人。這個不像人的人類,擁有足以破壞一切體制內日常的力量(電影中霸凌他者的場景,也在諷刺地表述一種日常)。雙眼圓睜、面無表情,在在強調了嘉莉在失控當下的非人狀態,你無法與她溝通(也反映我們對社會體制溝通機制的失效的恐懼),無法和她講道理。這是觀眾感受到恐怖,以及從這份恐怖中體驗到娛樂性的成因。
相較之下,Chloë Moretz 的演出,將嘉莉詮釋一位單純的超能力少女——她依然是人,對周遭有感受,導演甚至安排 Chloë Moretz 在失控的最後片段「感受」到了同學腹中的胎兒,且展現了同情。這讓新版嘉莉變成了超級英雄,而不是怪物;她的復仇是替天行道,而非崩潰暴走。懷抱著恐怖片預期的觀眾,自然無法從電影中找到他們對魔女嘉莉的期待。
塑造一種藍可兒
藍可兒的電梯錄影最初風行的理由,與上述恐怖片類型的成立極為相似:四分鐘的畫面裡,觀眾藉著監視器鏡頭(一種被想像為由體制而生、管控安全的權威視角),目睹了藍可兒的消失。
畫面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經典的恐怖片形象:無法令正常人理解其企圖的行為,與極不「自然」的肢體。這是藍可兒案最初獲得注目的起點:身為觀眾的我們,奇觀化了一位「不正常者」的行為,這令我們感到恐怖與好奇、驅動我們重複觀看這支影像。
可以說,若不是這支影片的具有恐怖類型片的戲劇張力,這起失蹤案絕不會引起如此關注。也因此,在案件發酵之後之後,社群上的討論出現了十分「愚人船」的傾向。
無論在新聞報導,或者無數個 YouTuber 懸案討論頻道中,幾乎所有人都將藍可兒預設為一位正常人,以此來推斷她在電梯中行為的意義。有人將此視為鬼魂附身,這個說法將藍可兒本人的主體性剝奪、將她的舉動視為被迫;有人認為藍可兒嗑藥,這個說法同樣也預期她正處在暫時性的非理智狀態中;最流行的討論是藍可兒正遭受跟蹤,因此試著擺脫背後的某人,而與此相伴的敘事鋪陳,則是他們總將「這一天」之前的藍可兒描述為一個尋常、美好、自主而妥善被社會所接納的個體:
「她的同學形容她熱情開朗、性格友善。」—— YouTube 頻道「X 調查」,Will
「我們不應該忘記,在離奇的案情發生之前,藍可兒和你我一樣,只是一個普通人。」—— YouTube 頻道「極密調查局」,JIMMY 哥
「據當時的書店店員回憶說,她那天看起來心情很好,人非常和善開朗。」—— YouTube 頻道「AE Channel」,AE
這些敘述,將遇害前的藍可兒設定為一個被社會徹底規訓、且運作良好的人。她聰明、友善、孝順、聽話。種種鋪陳,使我們在最一開始忽略了她的躁鬱症病史,更甚而,使我們在確實得知她的躁鬱症病史時,反倒將大眾對躁鬱症的成見與連帶的同情加諸於藍可兒身上,使她成為了又一位「被精神疾病毀去大好前程的年輕人」。
我們期待一部正式的紀錄片能夠卸去這一層濾鏡。然而,影集中第一個讓人感冒之處,在於即使導演可能意識到了這一點,依然選擇用「營造一個藍可兒的房間,並找一位演員飾演她再配上第一人稱旁白,重建死亡前的她的『正常』形象」這個方式來帶領觀眾視角。這對觀眾而言或許確實有煽情的戲劇效果,但卻與整部影集最後試圖導向精神疾病關懷的結論大相徑庭。
另一個讓人存疑的作法,在於花費了大量篇幅來形塑賽西爾酒店內外部環境的「體制外」。酒店所在的街道,正是「無法被納入都市規劃」的「遊民窟與犯罪溫床」,而內部則因為隔棟分治,充滿了各種死角與黑歷史。這又是一個經典的愚人船意象塑造:賽西爾酒店成了那艘滿載非人的船隻。
但,假如我們早就把這些人和環境,視為「非人」的「奇觀」,我們又如何從早已一再被述說的案件中,找到我們可能遺漏的線索,並且真正關心藍可兒的處境呢?
謎題娛樂著我們
影集最後,導演藉受訪者之口,表達「因發病而意外溺斃這個真相令人悲傷」。這個結論,其實也暗示著,藍可兒之案讓觀眾掛心的從來不是答案,而是懸疑。
其實,所有懸案亦是。以華語 YouTuber 界來對照,從 2018 年由 DK 經營的「異色檔案」開始,「懸案型頻道」方興未艾,流量不俗。但最常被重述的案件,從來不是聰明的犯罪者如何精巧越獄、安排執行,也不是證據如何在調查中發揮效用,而是那些精確劃出正常人與不正常人界線的事件:
福島便池怪死事件中,那個年輕有為的小伙子是怎麼跑進這麼窄的排污道裡的?
嵐真由美失蹤案中,那一張寫著「不要相信洋子的話」的紙條,到底是誰寫的?
巴拿馬雨林失蹤事件裡,手機中那幾張完全不像失蹤者拍攝風格的照片,是誰拍的?為什麼要拍?
點開這些影片的時候,觀眾再次確立了自己處在正常人的位置,從驚悚中得到一種安全感:我們不會跑到排污道裡,不會貼一張紙條在鏡頭前,不會在迷路時拿手機亂拍照片,但這個世上竟然有人這麼做了——而且那個人不是我。
看完《賽西爾酒店失蹤案》,最讓人哀傷的高潮,反倒是被網友獵巫、指為兇手的 Morbid:化妝、蓄長髮、創作著黑死金屬樂的他,被鍵盤柯南推斷為真兇,以無數留言圍攻,逼得他此後七年再也無法創作。即便他拿出證據,證實自己入住賽西兒酒店的日期比藍可兒早了兩年、事件發生期間人在墨西哥錄音⋯⋯沒有人相信他的說詞,因為他從外觀上看起來,就已經「不正常」了。
對群眾而言,殺死正常人的,一定是一個不正常的人,而不會是另一個正常人。於是,他們將看起來最不正常的那個人,放在兇手的位置,即便沒有實質理由——不正常本身,竟成了證據。
這是藍可兒事件的相關討論中最讓人驚悚,卻也最應該意識到的自覺:當我們被懸案所娛樂的時候,我們很可能正目送一艘艘愚人船被我們趕出視線,成為我們最大的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