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手槍和包水餃,都是手活——李宜珊《手事業》,女性勞動者的日常
與「性」有關的主題,在電影和文學作品中,時常被用來側寫階級問題與民族情感,例如對妓女的再現[註]。在二十世紀三〇年代,中國左翼電影透過刻劃妓女生活的貧苦與無奈,來控訴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下,底層人民在新興的商品社會當中受到剝削的命運,例如 1934 年上映的《神女》,導演吳永剛就以一個站街妓女的故事來訴說當時面臨內憂與外患的中國與中國人民的命運。
類似的敘事方式,在台灣寫實主義的鄉土文學作品裡也屢見不鮮,例如李喬寫的《藍彩霞的春天》裡,描繪戒嚴時期的台灣,有家庭因貧窮還不起債、被迫販賣自己女兒成為雛妓的故事,並藉此影射政權統治下,人民的苦難與反抗。在香港,也有系列電影《金雞》與導演陳果拍攝的「妓女三部曲」,從小人物的內心糾葛來映照出殖民與回歸歷史大敘事中的香港處境。
導演李宜珊 2021 年的《手事業》雖然也藉著描寫女性勞動者和他們提供的性服務來凸顯社會中貧富不均與資本剝削的問題,寫在不同的時間空間中,《手事業》不以女性角色作為一種民族受害情感之隱喻,也沒有描繪妓女慣常使用的「被迫下海」式苦難筆法,反而是著墨於(性)勞動的日常與普遍性、非傳統異性戀家庭式的支持網絡、和小人物的生存策略、以及情感的豐富和複雜性。
那一雙做生意的手
《手事業》描寫一群女人靠經營檳榔攤掛羊頭賣狗肉,替客人打手槍賺錢。不過,這群女性勞動者並沒有被描寫成人口販運論述裡常見的預設:女人小孩是被拐騙的受害者。本片就如片名中「事業」兩字所暗示的,是幾個女人聚在一起經營家庭式小生意的故事。透過描繪夢夢、小Q、阿麗和阿音,觀眾看到小人物為了求生存,如何在生活裡苦中作樂,彼此調侃也互相支持,此外也保護對方。不僅如此,我們也瞥見女人們因為彼此需要、角色互補,而形成的一個超越父權家庭結構與功能的支持性網絡。
雖然主題和性服務有關,導演李宜珊卻沒有試圖滿足觀眾的偷窺欲和對性的好奇,想要看到刺激畫面的觀眾可能會大失所望,《手事業》裡對於性服務的描繪,鏡頭聚焦在那雙勞動的「手」上,透過幾個鏡頭的剪接,觀眾看到阿音的雙手,前後從事各種勞動,從修理腳踏車、做電工、到替大體化妝,替客人抹上潤滑液打手槍的過程,對阿音來講,和包水餃沒什麼兩樣,要做得好就得有恰當的力道控制。
同樣的,打手槍是一種勞動的過程,要重複同樣的動作,久而久之是枯燥無味的,所以,阿麗和阿音在為客人提供服務時,時常在和彼此聊天,技巧熟練的阿音更會一邊開工一邊看書打發時間。從和勞動相關的鏡頭裡,我們看見了(性)勞動的日常性與普遍性。
正因為性的勞動是日常的也是普遍的,性的嬌貴、特殊與保守等特性,成了中產階級或者檳榔西施夢夢那個愛吃醋的男友專屬的,可笑的煩惱。對於總為雇主流血流汗的勞動者而言,這群姊妹提供的有價的手槍服務,更像是電影中出現的一幕特寫,鮮紅的西瓜在果汁機裡被打成西瓜汁,在炎熱的夏天裡,來上一杯,消暑退火,比去巴黎(梨)還暢快。
「我想對夢夢說,女人的手可以做很多事情,最不應該的就是拿來擦眼淚。」——阿音
讓「妳」先?
在影片裡,有權勢的人物以男性角色作為代表,例如,我們看到阿音各種工作的雇主都是男性,手事業服務的亦是男客。同時,男性的角色也被用以再現社會結構裡的問題,例如資本、暴力、秩序、與法律等,影片一開始便有無良資方王先生、接著有夢夢的暴力男友、在便利超商插隊的男性上班族、以及既是管區也是男客人的陳大哥。
在一場便利商店的戲裡,全身大汗在超商排隊等付錢的阿音正在打電話,到她結帳時,一個白襯衫男子從旁邊插隊,阿音發現後制止他並表明自己先來,男子退後一步、看了阿音一眼,然後回應「讓妳先」,阿音付完錢後對男子說:「你沒有讓我,本來就是我先的」。
在這場戲裡,看似平凡的超商插隊情節,卻透過滿身大汗的阿音,和一旁試圖插隊卻佯裝「禮讓女性」的辦公室白領男性形成強烈的性別與階級序列對比——白領男子代表的優勢階級與性別位置透過「禮讓」來不證自明阿音「粗鄙」的位置,阿音的憤怒,則需以否認此種「善行」來奪回自身權利:「本來」就是她先的,把自己的東西搶回,何來的「讓」?
對比這類男性角色,李宜珊鏡頭下對兩位中年勞動女性的描繪,則是生動詼諧且情感豐沛。為了讓客人想像手活是由年輕的夢夢提供,也或許為了規避性交易的法律問題,客人在臨時搭建的小屋裡,隔著一片木板建起來的牆接受服務。
一場臨時屋裡的戲,在木板的這頭,阿麗正在忙手活,阿音則坐在小屋裡的另一頭對手上的書《女人六法》發出感嘆,她先是點出法律中隱含的性別歧視問題,「也不知道法律還有分男人跟女人」,接著體悟到缺乏資源者只能靠自己,「人家有錢的請律師,我們沒錢的就要自己看書,你知道嗎?」阿麗聽出好朋友一番話的無奈,便說:「這個妳就不懂了,妳那雙手比他們還厲害。」話才說完,男客人射精了,就換阿音,嘴裡含著吃一半的冰淇淋,雙手熟練地幫客人做起了「售後服務」。
眼淚連結起的集體情感
如果阿音的角色設定是不認輸也不認命的人,阿麗則是一個認命也隨遇而安的人。阿麗丈夫死後,家裡財產被法院拍賣,就和女兒一起做色情生意;沒有錢補牙齒,她就勤奮地在飯後刷牙;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色情生意,因為阿音有案底而被惡意檢舉,她就收拾行李準備跑路。
然而,透過阿麗這樣一個隨遇而安的角色,我們又同時看見小人物的堅韌。在一場夢夢的男朋友跑來做生意的地方鬧事的橋段裡,除了騷擾客人以外、男人還對夢夢大打出手,見女兒被欺負,阿麗除了拿地板刷回擊以外,也忍不住掉下心疼的眼淚,不想被夢夢發現,便說眼睛裡有「風飛沙」矢口否認。此時,鏡頭帶到一旁幫忙打跑夢夢男友的阿音,眼睛注視著在女兒面前故作堅強的阿麗,緊皺的眉頭透露不捨。
眼淚是夢夢被男友欺負的滿腹委屈、是阿麗對夢夢的心疼,鏡頭一轉,也讓阿音對阿麗母女充滿不捨。這樣的轉換,把幾個角色的情感和彼此連結在一起,一向認命的阿麗,在女兒面前也有堅強的一面;而從不認命的阿音,在阿麗面前也出現心軟、捨不得的一面。
在《手事業》裡,「女人的眼淚」這個命題和「勞動的手」所代表的勞動者能動性有不同的目的,眼淚帶出的不僅是勞動女性的豐富情感,包含無奈、悲傷、也有同理;透過眼淚,三個女人的苦也被連結起來,召喚底層女性的共同記憶。阿麗以「苦命」來理解她和夢夢在情感婚姻上的不順,說夢夢「好的都沒遺傳到,遺傳到她媽苦命」。阿音除了為阿麗和夢夢的眼淚感到心疼外,也在自己過世母親的悼念會後,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不認命的勞動者,繼續前行
騎著摩托車在鬧區或者陸橋上前行,在近來許多台灣導演的影片裡,取代了轎車,成為描繪主人公內心世界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在李宜珊的多部短片裡,幾乎所有主角都騎摩托車,凸顯角色過著大眾化的生活方式。
因為一些原因和阿麗結束了一起經營的手事業後,阿音到遊覽車公司去替阿麗出了一口氣,接著,畫面轉到陸橋下,原本夢夢經營檳榔攤的位置,現在空蕩蕩的,只剩下小孩們玩沙的沙地,和一個象徵巴黎鐵塔的籃球筐,一邊的牆上詼諧地寫著「巴梨」二字。然後,鏡頭切換到一個背景空曠的陸橋,橋上只有阿音一人騎著阿麗離開前送給她的摩托車,這裡的阿音回到她不認命的姿態,用畫外音的方式對阿麗說,「只要這個世界還有男人和死人」自己一定會活得好好的,「餓不死」。
註|文中此處使用「妓女」二字來指稱提供性勞動的女性,有其時代脈絡以及歷史意義。作者也想藉此提醒讀者,性工作以及性工作者是現代化後的一種概念,妓女這個角色,在文學與電影中的呈現,則有更久遠的歷史,認為妓女是一個污名化名詞的想法,同樣,也是我們當代人的詮釋方式。
【陳逸婷】
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目前正在香港擔任兼職講師。此女子對性勞動、台灣茶店文化、現代性、移民和冷戰歷史有相當程度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