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世上還有男人跟死人,我就會活得好好的:桃影台灣獎最佳影片《手事業》
從本年度 143 部報名作品中脫穎而出,彷彿旱地而生的《手事業》再奪 2021 年桃園電影節「台灣獎」最佳影片,編導李宜珊的鏡頭裡,看見台女強韌的生命力。
2013 年起開始陪伴影迷的桃園電影節,在 2018 年改由桃園市文化基金會延續,當年度並邀請導演鄭文堂策展,以「桃影時間」開展對台灣電影產業的關注。其中,「台灣獎」競賽單元延請業內專業人士如演員、製片、導演、影評人擔任評審,專注鼓勵本國的電影創作者和優質作品。「台灣獎」過去三屆(2018、2019、2020)皆頒出四大獎項,包括「最佳影片獎」、「最佳演員獎」(兩名)與「未來之星獎」,今年將再增添「評審團特別獎」,以劇組優秀工作人員為獎勵對象,重視並強調電影的團隊合作特質,這也令本屆獎金總額達到一百萬元。
《手事業》外,還有哪些值得關注的台灣電影?現在就向您各位介紹,入圍的有⋯⋯
講話沒有在聽 Can You Hear Me?
李忠二(金士傑飾)在片子第一秒就死了,當他的魂魄準備渡河前往彼岸時,好像有些怪聲音(a.k.a. 未了的心願)在召喚著他,又這麼一秒把他拉回人間,他步下病床,循聲看見幾名戲曲演員在⋯⋯排練?由於他們的妝容不太完整、臨演感偏強,要做為李忠二徘徊陰陽交界所見之異象是薄弱了點,但大概知道那群人是鬼差的意思,等到片尾主角一償宿願,就會跟著他們去了。
太太(楊貴媚飾)國旅到深夜回家,李忠二問她、叫她都得不到回應,但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亦不足以讓他懷疑自己的生命跡象,因為,平時相處不就如此?家人都把他話當耳邊風,直接無視他的存在,甚至隔天兒女趕回家後,大家圍著屍體吵吵鬧鬧各說各的話,好像也跟他活著時候沒兩樣?想想其實很神奇,人就算平時對聲音語言很敏銳,終究還是能發展出將 input 人聲自動轉換成白噪音的能力,那通常就發生在父母說話的時候。
這部片裡有鬼有人,應該歸在奇幻類型,可這類型有個麻煩之處是,要不所有設定萬無一失,要不給它巧妙虛晃帶過,所以對不住了我就再挑剔一下:如果特地點出靈體無法掀起棉被、在鏡子裡照不到影像,但當太太把午餐放在李忠二胸上並且沒有插香的時候,為何他能順利吃到呢?
另外,主演金士傑分析本片:「重點不在台詞本身要發光,而是角色們擦肩而過時發生的事情。」確實,喜感會藏在家人間互動與搭話的空隙,只不過片中這些設計反應,包括女兒穿著水手服、兒子的髒宅形象還放屁、太太怕被抓包的支支吾吾,都是非常刻意為之且老套的笑點,但若本片與發展中的長片,都是瞄準李忠二們與其子女為目標觀眾,那這路數也許還是奏效。
然,穿插在家人的喧鬧之間,李忠二不時喃喃自語,道出他對中國老家的思念,和童年好友小趙在家鄉失散後又在台灣重逢,滿腹澎湃、不惜被太太懷疑,卻又始終說不出口等等上一輩的時代創傷和情感壓抑,在戲骨金士傑的演繹中,還是相當動人的。
失去 Unforgettable Darkness of the Stained Spirit
把「講話沒有在聽」歸結為親密關係致命傷的,不只有該片編導李念修,《失去》的編導丁啟文也有相同感悟,本片中,由黃健瑋和夏于喬飾演的夫妻,六年婚姻觸礁的原因,無獨有偶地就是「你從來沒在聽,當然不記得。」
丁啟文是科技黑寓言的愛好者,他的前作《高清有碼》,概念與英劇《黑鏡》特輯〈白色耶誕〉中的「Zed-Eyes」技術相當類似──用「形象封鎖」懲罰犯罪者,使其在他人眼中變成一坨無資訊的灰影,直接社會性死亡。該片講述一名男大生因在網路發表不當言論,被校方以「面部屏蔽」懲戒,攝製地就在導演當時就讀的北京電影學院,並且技巧性通過審核,拍完這部反諷政府監控、社會信用體系的短片,粗糙簡約且夠力。
《失去》則描寫打完離婚官司的夫妻兩人,想要一勞永逸遺忘對方,準備去醫院進行腦皮質手術,把有關婚姻的記憶徹底刪除。與其單純引用《王牌冤家》的設定,本片乾脆再幽它一默,故事進行不到三分鐘,夫妻在術前諮詢時,護理師就主動提及手術副作用問題:「國外有過案例,情侶其中一方動了手術沒通知對方,病人術後還是繼續跟遺忘的對象糾纏,完全沒發揮手術應有效果,打官司時,院方律師還把醫療疏失美化成『宿命是不可違逆的』。」所以 FYI,在本片時空中,台灣引進的記憶清除術,可是比忘情診所更進化的「4.0XD版本」。
本片拍法,採用的是室內劇系統裡的精省方案,鏡位少、特寫多,會感覺表演調度勝於鏡頭調度,但丁啟文這兩部作品看下來,至少能肯定他是劇本及對白寫作的好手,除了夫妻爭執的主戲,更加提味的是醫院裡簡陋到笑出來的儀器、護理師的 SOP 推銷話術,藉著記憶與情感關係被物質、商品化的荒誕,來闡明科技來自人性,而人性常常是想摧毀自己的人性。
江仔 Jiang
花蓮小鎮,暑假前夕,主角楊毅和一個會被都市父母告誡「不准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江仔越混越親密,江仔帶他翹課、學抽菸、穿著校服(江仔比較 chill 所以穿 T 恤)遊蕩在鎮上各個角落,漫無目的地殺時間,他們的青春是必須,也只能拿來揮霍。
全片就由這兩名少男一連串嬉戲打屁的片段組成,到中間出現一個轉折──兩人到海邊釣魚,沒多久楊毅睡著了,醒來後天色已暗,江仔不見了,海灘上只剩下篝火和他自己一個人。楊毅再次從課堂趴睡中醒來,被坐在前面的江仔嘲笑了一番。這個安排讓我不禁細思,《江仔》表面上是閒散、即興的表演和捕捉沒錯,但如果這都是刻意營造的假象呢?正如我們常常懷疑某段久遠前的甜美回憶是夢還是真,我好像可以組織出另一種反轉說法:釣魚段落才是整部片唯一的現實,江仔不是默默轉學消失,而是真的在海邊失蹤,其後兩人歡樂的相處畫面,都是楊毅的心理防衛機制?
好,沒事,我只是試圖開發多元解讀的可能,相信實情並非如此,因為片尾字卡解說了最後一場戲,即楊毅與江仔度過的最後一個下午:「那時候明明沒有下雨,江仔就這樣假裝跑進雨中,在大太陽裡大喊亂叫,後來我也學他,直到濕透身體,好像真的下完了一場大雨。」的確是很美的、如詩般的青春情懷,硬要找碴的話,就是這場戲在畫面表達上不夠充份,要等到字卡出現,才能恍然大悟其用意,有大半的感動是這段文字加的分。
楊毅和江仔那種介於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情誼,不就是《講話沒有在聽》的李忠二與小趙嗎?我暗自希望,現實中的江仔會看到這部短片,知道有個昔日的好友這樣想起他。
雨水 Spring Shower
透過本片,編導徐家誠還原了他在馬來西亞實兆遠的童年往事,片中取景的老屋就是他父親的老家,這份父子羈絆到了短片裡,變換成一對母女的故事。
高中即將畢業的佳淳,與剛出院的母親同住在一間老屋,虛弱的母親替她打點著未來要借住親戚家、申請獎學金好好讀書,「不用擔心那麼多」;佳淳則會在天未亮時就到橡膠園工作、貼補家用,阿姨叮嚀她「回去好好陪你媽媽」。這是曾經養活祖輩全家,但現已沒落的手工割膠業。
佳淳試做阿嬤拿手的福州名菜「紅糟雞麵線」,母親嫌麵線不夠滑,於是教給她阿嬤的烹飪訣竅,又說阿嬤過去如何疼愛她,開口閉口總問孫女的事,也不管母親其實聽不太懂婆婆的福州話。這是二十世紀初,三百多位福州基督徒移民至此,讓實兆遠獲得「小福州」稱號的地方誌。
農曆新年近了,佳淳準備年節食物、飾品、煙火,她和母親挽著手,上街走春、買小吃,試圖感受從前老家過年的熱鬧氣氛。這是徐家誠兒時記憶中的節慶與生活風景。
全片集中在臥病母親與女兒的交談相處,家族往事都藉對白講述,故交代後事、傳承記憶的意味濃厚,令我多次想起《10+10》裡侯孝賢拍攝的〈黃金之弦〉,梅芳和舒淇飾演的母女,也這麼在榻榻米上翻著舊相簿,母親把家傳的金條金飾贈予女兒,用沉甸甸的黃金,比擬家族親情之重。《雨水》雖然不比大師手法,但這種與角色保持距離、旁觀式的敘事路線,仍很大程度承襲了華人文藝傳統,或說台灣新電影侯派語境,也是台灣短片在追憶自身往事時習慣的拍法。
手事業 Sisters’ Busy Hands
在第 57 屆金馬獎的劇情短片項目抱憾之後,《手事業》總算於今年度金穗獎一舉擒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演員(楊麗音)」三項大獎,擅長描繪草根女性強韌生命力的編導李宜珊,繼 2017 年前作《亮亮與噴子》後,帶來這部年齡面向更廣、內裡更加豐厚的台女故事,片中人物簡直像聚寶盆似的,一場接一場持續碰撞出無止境的火花。
主角阿音,因有案底而必須過著游牧打零工的生活;阿麗,一年半前丈夫駕駛遊覽車意外身亡,她頓失依靠還被官司纏身,房子也遭法院查封;夢夢,阿麗的年輕女兒,經營檳榔攤、做直播生意,同時養育著一名幼女。四個女人寄居在西濱公路旁的高架橋下,以鐵皮屋為家,形成一個迷你母系社會,這個社會每天還會有景仰她們「手藝」的男客來訪,購買打手槍服務。
阿音的座右銘是「女人的手可以做很多事,最不應該就是用來擦眼淚」、「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男人跟死人,我一定會活得好好的餓不死」。她在道具行工作,針線、鐵工、修繕樣樣通,看到她就像看到電影美術人員一樣超有親切感,我認真講,電影美術就是世界上最萬能的人。阿音連大體化妝都會做,她還練拳擊,必要時,負責出馬揍爆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男人指的是夢夢的男友落屎龜,善妒又愛找碴,出場功能是把這個女人國搞得雞飛狗跳,該角色由李宜珊的老班底吳宏修飾演,戲份很少但效果奇佳。
李宜珊作品裡,人物的生活永遠是混亂嘈雜的,她們忙於應付那些莫名掉到頭上的災禍,忙於為每日溫飽打拚奔波,至於世代或階級複製什麼的,不過是局外人在說嘴,書沒多讀、嫁人後就被家務覆沒的阿麗,只能心疼女兒:「好的都沒遺傳到,遺傳到她媽苦命。」
她們身處的地表,是中產人士難以想像的繁瑣龐大,所以,37 分鐘的片長實在看不夠,你會渴望知道她們更多,我猜測本片現有的故事材料,其實足以構成長篇電影,在此許願李宜珊,趕快拍一部台灣鄉土版的《二十世紀的她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