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項萱・紅磡廚事|在粉麵過剩的城市裡,煮一碗乾麵的快樂
一般來說,我喜歡乾麵勝過湯麵。偶有例外,像是鍋燒意麵或雞絲麵,自然得吃湯的,或是深夜沖一碗杯麵,油炸麵體泡在熱湯裡,顧不得燙口,趁著麵條未軟,吸簌開吃。無論湯麵或乾麵,麵條都必須保持韌性,大概是我唯一的堅持。
近來由於控制自己攝取的澱粉量,我少吃麵了;但如果要吃,心中渴望的總是一碗銜著醬料、蔥花錯落其間的乾拌麵。因此意識到,原來吃湯麵終究是為了湯頭,若要專注於嚐麵,唯有乾麵能滿足人。
香港絕對是一座食用粉麵過剩的城市,每個街區都有鄰里慣常造訪的雲吞麵、車仔麵、魚蛋粉、牛河以及數不清的米線專家,密度堪比便利商店。有這樣的高需求,那麼粉麵廠在這張小小的地圖上,肯定也是插旗無數。
紅磡就有一家,創立於 1957 年的張榮記粉麵廠,位處觀音廟附近的蕪湖街上,早年只得在店鋪後方製造五、六種麵條,如今已是 5000 呎[註 1]廠房的規模,品項近百種,每天供應的客戶超過 300 家,其中不乏連鎖集團和星級酒店。
註 1|呎(square feet)為香港慣用的面積單位,5000 呎約為 140 坪。
小店鋪經營 60 多年成長為餐飲業不可或缺的批發商,聽起來勵志,但我更喜歡那些為了品牌存續而採取的細微原則。像是堅守紅磡的門店,從來不在超市上架,張榮記以乾燥的蝦子麵餅聞名,除此之外,亦有十多種口味的麵餅,絕對具有拼市佔率的本錢,但他們不這麼做,近年才開始在網路上售賣,以此控管品質。又例如幾年前曾推出魚翅麵,頗受好評,但考量到環境和動物生態,仍主動斬去一條財路。
和一般店家只賣生麵不同,張榮記最經典的「金方蝦子麵」,豪華地用上大地魚乾和淡水河蝦調味;「吉品鮑魚麵」更是用料講究,取南非乾鮑煮熟後磨泥混入麵粉製成[註 2]⋯⋯這些氣味醇厚的海鮮麵餅,都是長年不敗的商品。老店不但延續老味道,也與新世代接軌,這幾年陸續研發符合健康飲食潮流的螺旋藻麵、牛肝菌麵和番茄麵。麵餅還另有精妙之處,畢竟是優質原料添味,所以在烹煮過程中,精華釋放,一鍋清水因而化成上湯,幾乎不用落鹽便滋味甘美。
註 2|乾鮑經過曬製、陳放,味道和香氣遠比鮮鮑來得濃郁,價值也更高。
行過甲子的傳承,也有些動人的細節。不若許多老店都是家族成員接力,張榮記第二任經營者許義良,其實與創辦人張榮烈並非血親關係。張榮烈剛起家時,僅有製麵技術,許義良的父親則專做腸粉和河粉,固定供貨給張榮記,代父送貨的許義良,總在麵廠興味濃厚地觀察製麵的過程,久了張榮烈決定教他做麵,又收他為義子。後來張榮烈退休移居加拿大,便將事業江山交給許義良,也因此助他達成自己開業的夢想。許義良盡責地保存了義父的名號,甚至發揚光大,直到近年才讓自己的兒子許楚權接班。
老店的人情義理,從現代眼光來看,既是漂亮的品牌故事,也是「無良商人橫行」的年代中,令人感到安心的品質保證。
初始的蕪湖街門市離我較遠,所以我通常去紅磡街市旁的差館里小店,門面狹仄,瑟縮在肉鋪和水果攤之間。店面雖小,但乾淨明亮,玻璃櫃裡的生麵白拋拋,顯得精神奕奕,每次經過,我總要停下來「望麵止渴」(渴望的渴),想像自己抓一把蓬鬆的麵扔入滾水的那種快樂。
是啦,相較於店內馳名的蝦子麵以及各種五顏六色、裝束緊致的麵餅,我更著迷那些粗枝大葉、散漫蜷曲的生粉麵,除了門口玻璃櫃中每天都有新鮮的上海麵、福建麵、日式拉麵、餃子皮和雲吞皮,店內另有一櫃陳村粉、河粉和腸粉,看來嫩滑誘人。
有一間日日生產新鮮麵條的店家在附近,你當然只會貪戀那些滋潤保水的粉麵。那天我又去張榮記,為友採購幾盒麵餅,看著門口的上海麵慵懶地躺在那兒,真是「忍無可忍」了,直接被挑起生理和心理的衝動,向坐在櫃檯裡收銀並負責夾麵的阿姨,要了一團上海細麵入袋,回家前途經菜檔,順手摘一把青蔥和香菜,我的夢幻乾麵不能少了這些辛香。
抵家後立刻燒一大鍋水,東西方煮麵的道理皆然,水量必須充足,麵條才有空間在裡頭暢快悠游,脫去表層的澱粉,避免沾黏。燒水的同時,切蔥花和香菜末,預先在碗裡調製醬料,因為生的細麵入滾水後很快就熟,兩分鐘內就能起鍋,為了不要手忙腳亂或時間掌握失準,先把醬料調好才是聰明的煮婦之道。
對於醬料,我向來下手隨性,多半掌握幾個原則,鮮、酸、辣,至於比例,那就是看當下心情適時調整。這日特別想吃沙茶拌麵,便在碗裡倒一大坨沙茶,又取一小匙本地工作室出品的辣椒油,內含蝦米冬菇瑤柱,鮮氣十足。接著下入少許台灣 PEKOE 的陳釀米醋,淋些椎茸醬油、胡麻油,香菜末泡進去,全數拌勻後,味道嚐來平衡,便能準備迎接麵條。
麵條起鍋,以網篩將水分瀝乾,溼漉漉地落在碗裡可不行,煮麵水稀釋醬料是滔天大罪。理想情況是,趁熱把麵拌開,油脂細細包覆麵體防止結塊,不過我喜歡一碗乾麵繽紛有層次,看得見醬色也保留白線,因此差不多八成的麵有沾染醬料就好了。最後灑蔥花之前,想起冰箱裡有一瓶開封的山椒小魚乾,堆一小搓上去。
饞人別無所求,一碗乾麵的道理。
【紅磡廚事】
除了聽演唱會,沒人會來。除了因商洽公,沒人停留。但這裡有百年廟宇、甲子醬園,當香港習於物換星移,紅磡固守一種老派的格調,遊人不入,紅磡是生活的地方。這樣一片傍海的舊式街區,成了我尋港味、探港事的起點,我在紅磡做菜,整個香港都是我的廚房。
【周項萱】
編輯當很久,哪裡需要編輯,就往那裡去,目前在食物裡。寫家事,寫炊事,有時拍照。在乎柴米油鹽,也著迷星體運行。現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