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電影,不是為了風風光光地嫁入豪門」——范俊奇寫張艾嘉
編按:我想「盛宴」一詞,最能代表范俊奇寫人的紅豔、蒼翠與幽白。他擅長把人物的鋒芒磨得剔透,也擅寫聚光燈消失、宴會之後的清謳微吟,如夢也如醒,如鑽石也如灰燼。本文節選自《鏤空與浮雕 II》,〈張艾嘉——以前忘了告訴你〉不只編織出張艾嘉的燦爛身姿,也在愛的命題上無限縫裰,他如此形容張艾嘉:「以不譁眾取寵的敍事方式,對當代電影進行一次又一次誠懇地反叛的愛的主義的實踐者。」
(文章部份用字依原作者習慣,以馬來西亞慣常華文表達。)
偶爾還是有人提起那一碗粥。
提起,也許是因為在歲月裡觸了礁;又也許是因為在愛情裡扭了腳,但都總是在說著、說著的時候,禁不住順手推開回憶的門扉,替那掖在心口上,漸漸蔫了下來的遺憾,澆上幾瓣滄海桑田的微笑──
每個人的回憶裡,都曾經有過一碗微微冒著白煙的淸粥。就好像每個人的心頭上,難免要養上一兩段心事,難免要栽上一兩樁遺憾,好讓將來有一天掉回頭去,活過的日子才迂迴,才婉約,才闌珊。
張艾嘉也一樣。情歌慢慢老了,七零八落的老了,但張艾嘉沒有。她笑了笑。我特別喜歡張艾嘉的笑。她的笑一點也不明媚,但非常暖和,像太陽就快滑落山頭,一日將盡,裡面隱隱約約,藏著一份攪拌均勻的包容和體諒,她說:「我其實沒有一把好聲音,除非和我個人經歷有特別關係的歌,否則我實在唱不出感情。」這當然不是眞的。這怎麼可能是眞的?整整一個時代,如果沒有那一碗粥,很多人的愛情恐怕都靠不了岸,很多人和他身邊的那個人,到後來恐怕都結不成蔭。而張艾嘉的歌,就好像在我們心裡結下一根草繩,用來替我們計算歲月,用來讓我們記認靑春──
尤其在那個還聽著卡帶的老好時光,記憶是老被歲月一口緊緊咬住不放的磁帶,在磁盤裡磨得沙沙作響,但我們其實誰都沒有忘記,打從張艾嘉還被大家喚作「小妹」,穿著喇叭牛仔褲在電視上不知天高地厚地低唱光陰的故事,我們就一路陪著她爬山涉水,一路陪著她在閃亮的日子傷痕纍纍,一路陪著她行色匆匆地開箱關箱然後乘搭七四七飛向異鄉,一路陪著她,在忙與盲的奔跑與停頓之間,偶爾感慨,偶爾嘆息,也一路陪著她,紅顏難免多情,我們竟也都和她一樣,始終不去計較,愛一個人到底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最終更一路陪著她,慢慢成為她最想要成為的那一個人──
不知怎麼的,有一次讀到村上春樹說,「當人們目睹一場美麗的盛宴消逝,反而能找到安心感」,頓時想到了張艾嘉。曾經,張艾嘉不也是我們共同的靑春盛宴?我們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竟然為一個後來連擦肩而過都波瀾不興的人「心動」,也看見自己為一段擱不下的愛,兜兜轉轉,心心「念念」。而張艾嘉其實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動聲色地閃身而入,成為和我們一同盛放、一同凋謝、一同因為懂得憐憫懂得愛,而在侘寂的秋末的暮色裡漸生物哀,心境上一同漂洋過海的異路同謀。
我沒有見過張艾嘉,有好幾次,我都錯過了和近在咫尺的張艾嘉見面的機會,但我完全沒有遺憾,因為我常常靈光一現,「看到」張艾嘉──之前為了把李安寫得更生動一些,又重看了一遍《臥虎藏龍》,看到最後俞秀蓮在窯洞裡對玉嬌龍說,「妳要記住,這輩子妳不管做什麼,妳都要誠實地面對妳自己」──我第一個想到的依然是張艾嘉。現在的張艾嘉,把頭髮削得短短的,貼在頭皮上,乾淨,淸爽,自信,她常常把腳步放緩,故意讓自己落在李心潔後面,把最強的鎂光燈和最美的角度,都留給她一手栽培起來的門徒,她只是溫和的微笑著,像一尊你曾經在某一座窮鄉僻壤的土廟裡打過一個照面的觀音雕像,有一點點記不太起來的面善,和一點點說不太上來的和暖。
但年輕時候的張艾嘉根本不是這樣的。年輕時候的張艾嘉,活脫脫就是現代版玉嬌龍,一直都很有邏輯地不合邏輯,叛逆著,驕縱著,反抗著,常常一言不合就和自己大打出手,隨時都可以為了愛情縱身躍進瀑布和深谷,她上大陸一個淸談節目,笑著吿訴主持人許知遠,「那時候啊,就因為裙子愈穿愈短,男朋友愈換愈兇,母親於是下令把我從美國召了回來。」說完還洋洋得意,笑得特別開心,那眼角下綻開來的魚尾紋,乍看上去,就好像她當年在美國過著半嬉皮士的生活,頭上戴著花環,赤腳走到紐約的中央公園唱歌,朝著自己擠眉弄眼的靑春。
倒是現在的張艾嘉,活得愈來愈像一把有分有寸的秤砣,平定地把曾經在生活裡受過的驚嚇和委屈,反手擰乾,然後「啪」地一聲,晾到欄杆上去,讓所有過不去的過去,都攤開在太陽底下,隨風搖曳──所有的乖和野,所有的自我壓抑和奮不顧身,張艾嘉都淋濕過,也都烘乾過,她從來不指望也不奢求將來人們如何堂皇地談論張艾嘉這個人,因為她特別自信,張艾嘉這個名字背後,絕對不會只是一個中港台電影史上作品空寥的詞條,而是一個以不譁眾取寵的敍事方式,對當代電影進行一次又一次誠懇地反叛的愛的主義的實踐者。
就好像李安特別信任張艾嘉,金馬獎眼看著靑黃不接,沒人願意接手辦了,他就嘆口氣,給張艾嘉撥個電話,「那就妳來吧」。張艾嘉聽了,也不推搪,二話不說就捋起衣袖,接下金馬主席的職位。她從不考慮自己是不是做得來,她只問自己是不是應當扛下來。她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她不是一站出來就渾身金光燦爛的女明星的材料,她沒有削鐵如泥的美麗,她也沒有千軍萬馬的魅力,她有的只是對電影傻乎乎熱騰騰的熱愛,她對魯豫說,「我一入行就特別嚴肅地看待電影,並且把電影當作終身職業,我拍電影不是為了風風光光地嫁入豪門」。而張艾嘉的電影從來沒有人性和神性的拷問,有的只是愛的鋪陳和收成,像一個微服出行的愛的修行者,通過電影展示愛的眞實面貌,一把奪走那些只懂得把愛緊緊勒在懷裡卻不肯把愛輕輕放牧出去的人對愛所抱持的童眞。
何況印象中的張艾嘉從來不是一個願意安靜下來的人。她喜歡尋找。也喜歡通過尋找,把自己更深刻地印刻下來。我記得她拍《念念》,其中有一幕是把三個主角都安排在一間書店裡,但三個人都各懷心事,不斷地東張西望,不斷地翻箱倒櫃,不斷地在尋找一些他們也不確定是不是存在的東西—張艾嘉說,不一定是愛讀書的文化人,即便是最草根的那一階層,大家的一生都是為了尋找一些什麼而顚簸折騰,至於找不找得著,已經不是我們掌控得來的事。就好像我們都知道,每一個人的出生,如果不是為了遇見另外一個人,就一定是為了成就某一件事—一世人不見得有多長,很多時候,就只長得剛剛好足夠去認識一個人,去了結一件事。
我記得九○年代開始吧,香港同志先鋒林奕華,陸續給香港大學開通識課,其中一堂題材取得特別跩,特別譁眾取寵,就叫作「成為張艾嘉」。當時學生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把眉毛挑了起來,為什麼不是林靑霞?就算不是林靑霞,至少也應該是張曼玉或鍾楚紅,為什麼是張艾嘉?當時林奕華跟張艾嘉還不算太熟,把張艾嘉請過來當嘉賓,開了一場講座,張艾嘉剪了一頭伶俐的短髮,眼神狡黠,她坐到台上,用那時候剛剛五十出頭的女人的智慧,落落大方地自嘲著說:「美麗是一種限量配給的天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傾國傾城的林靑霞,但只要你對自己有要求,你就可以成為張艾嘉。」而我喜歡張艾嘉,很多時候更甚於林靑霞,甚至於常常覺得,如果林靑霞是一幅懾人心魄的山水畫,那麼張艾嘉一定是畫裡頭潺潺流動的那一道溪水,是一直往前奔流,也一直把粼粼的水光反覆折射,是靈活的,是生動的,是食盡人間煙火的。
林奕華後來補充,他選擇張艾嘉,是因為張艾嘉開放、前衛、摩登、豁達,不封鎖自己,不委屈自己,那些優雅啊睿智啊典範啊之類的門面話,套在張艾嘉身上都是格格不入的,張艾嘉最引人入勝的地方是,她一直都活得不遺餘力,也一直活得好像魯豫在節目裡當面對她說的:「夠本了。」年輕時候的張艾嘉,電影公司不讓她談戀愛,她馬上衝進老闆的辦公室,火紅火綠的,要求提前解約。那當兒的張艾嘉,才廿出頭,因為年輕,因為才氣,因為滿肚子「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勇氣,連香港才女林燕妮也忍不住把她寫進專欄裡說:「這女子啊,沒有一天是服氣的。」這恐怕是眞的。連她最知心的圈內朋友張小燕也說過:「這個張艾嘉,年輕時候忙工作,一定要忙到累倒住院為止。」
到現在也是。到現在張艾嘉還是時時刻刻在包包裡藏著一本記事簿,隨時掏出來記東記西,這習慣跟她剛剛當導演的時候一模一樣,到現在,她還是特別喜歡和比她年輕的演員談天說地掏心掏肺說故事。她可以一字一頓,如雷貫耳,語重心長,一句話就把當時感情受挫的劉若英說哭了,哭完了,也就把劉若英從死胡同裡拉了出來了;後來李心潔婚姻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她也只是撥了通電話,把耳朵借出去,然後擱下一句,如果心裡已經有了決定,就聽自己的,管其他人怎麼說。就好像張艾嘉曾經也說過,她從頭到尾沒有跟著什麼新浪潮走,新浪潮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她拍的電影,她通過電影傳達的訊息,還有她年輕時候替自己做的所有決定,都像一波巨浪擊打在岩石上,那麼驚心動魄,那麼天翻地覆。我想起台灣早逝的舞者羅曼菲後來給自己的舞蹈成就下的注腳,她說:「一直以來都是命運把我推向對的環境。」但這話我猜張艾嘉大抵是不認同的。張艾嘉和命運斡旋的態度是,一直以來,她總是不卑不亢,一臉篤定,禮貌地微笑著,把自己推向她想要的環境,不勞命運費心。
我突然記起好多好多年前張艾嘉和張曼玉還有斯琴高娃拍過一部關錦鵬導演的《人在紐約》(編按:台灣片名《三個女人的故事》。),戲裡面張艾嘉演一個在台灣念中國歷史卻陰差陽錯跑到紐約演舞台劇的台灣女人,有一次三個女人在咖啡館坐下來談天,正談得興高采烈,張曼玉忽然站起身,向坐在吧台的一個長髮女子走過去,那女子含情脈脈地看著張曼玉,並且把一隻手搭在張曼玉的大腿上被張曼玉輕輕推開,然後張艾嘉笑著對瞪大雙眼的斯琴高娃說,「我看到妳所看到的」,完全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把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視作平常。實際上眞正的張艾嘉也一樣,包容度比所有和她同年代的女人高深堅韌,她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她也支持身邊的人去爭取他們想要的什麼,所以她特別疼惜在她導演的《心動》裡,為愛情水裡來火裡去,在男女與女女之間,反反覆覆煎熬著自己的莫文蔚,而我其實和許多人一樣,不止一次,在張艾嘉的電影裡因為她措手不及甩過來的一巴掌而狠狠被摑醒──生命裡必修的功課也許很多,但唯一不可以當掉的那一科就是,「最終,一定要和自己和解」。
張艾嘉尤其懂得愛,也尤其懂得站在道德的邊緣聲援不一樣的愛。常常,透過她的電影,我們老被她帶到一個平行的角度去嗅去看去觸摸這個世界,然後學會去憐去敬去擁抱這個世界上所有曾經為愛忍辱負重的人們,因為這世界上總有一個人,當你最終忍不住轉過頭去,恰巧看見他移動著心事重重的肩膀,漸行漸遠,在你的視線裡模糊成一條細線──而你恐怕不知道,他其實窮其一生,不過是生來為了認識你之後,與你分離。
《鏤空與浮雕 II》
作者|范俊奇
繪者|農夫(陳釗霖)
出版者|有鹿文化
出版日期|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