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席安瑪《親愛的童伴》:在療癒傷口之前,先讓女人重回女孩
那天媽媽離開後,我卻在這裡遇見她。
《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2021)以一連串的失去開頭:八歲小女孩奈莉的外婆剛因病過世,她和爸媽回到外婆家收拾遺物,媽媽卻因傷痛未癒不告而別。和爸爸一起被留下的奈莉一個人探索外婆家旁的小樹林,卻在林中遇到一位和她長相相仿的陌生女孩——
她有著和媽媽一樣的名字:瑪莉詠。
穿越,一片樹林
在備受好評的《燃燒女子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2019)之後歸來,導演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看似拋開書寫女性被遺忘歷史的宏大命題,然而《親愛的童伴》短短 73 分鐘的片長,卻濃縮進三代女性彼此牽扯的生死傷痕,而在兩對母女相互撫平彼此的傷口之前,女人必須重回女孩,瑟琳席安瑪的魔法也由此而生。
*以下提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在電影結束前的二十分鐘,全片最大的祕密才真正被宣之於口:奈莉在樹林裡遇見的小女孩瑪莉詠,其實正是兒童時代的母親。但所有觀眾在那之前就早已看穿瑪莉詠的身份,同樣的長相有著同樣的名字、穿著同樣顏色的衣住在同樣的屋子,每一處線索都暗示這是個女孩與童年媽媽的相遇場景——儘管觀眾從不曾看見穿越發生的瞬間。
時空穿越不需如《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2022)的華麗宇宙搖,沒有規則設定,也無儀器通道,瑟琳席安瑪屏除一切複雜的鏡頭技巧和特效,讓穿越變得只是走過一片樹林那樣的輕盈簡單。就在穿越的祕密坦白後,小瑪莉詠問起奈莉「妳來自未來嗎?」,她的回答簡直和整部電影一樣輕巧而曖昧:「我來自妳身後的那條小路。」
瑟琳席安瑪說,起初她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一部穿越電影,她想的只是讓孩子與母親在同樣的年紀相遇,因此比起充滿張力的穿越特效,她更樂意去捕捉兩個女孩身處同一時空中,那些懸浮在鏡頭之外的空氣流動,在畫面背景悄悄改變。而當細密的風晃動樹枝的時候,女孩們第一次看見彼此。
不需要「穿越多重宇宙只為找到你」的巨大意志,兩顆童真之心彼此靠近,本來就該是件最簡單的事情。
無人可訴的祕密
《親愛的童伴》並非瑟琳席安瑪第一次將鏡頭對準兒童,她的第二部長片作品《裝扮遊戲》(Tomboy,2011)以女孩初探性向為題,深入拆解成長背後暗藏的千思萬緒,而擔任編劇的《酷瓜人生》(Ma vie de Courgette,2016)同樣直面男孩失去母親的傷痕。瑟琳席安瑪解釋三部電影的共通之處,是孩子們為了生存,而強力地注視這個世界。
孩子們期待注視,但大人建築的世界總是對他們有所隱瞞。看在奈莉眼裡,爸媽總有那麼多隱而不談的事情,他們的童年、他們曾經的記憶,以及累積的傷痕。電影裡奈莉微微不滿地質問爸爸,大人總不跟她說所有發生過的事情:
「你只說過一些雞毛蒜皮小事,沒有告訴過我那些真實的事情。」
「什麼叫真實的事情?」
「比如說你害怕什麼。」
從情緒裡認識真實,是孩子注視世界的方式,但奈莉還無法理解的是,成為大人的必要條件之一,或許就是學會把情緒妥善收藏。在母親過世後,成年的瑪莉詠如常地收拾遺物、和女兒睡前談心,表面雲淡風輕,但真正看進她的眼裡,才發現悲傷只是被她埋得太深了——因為當一個成熟的大人,要把恐懼和悲傷收在沒人看到的地方,直到那天早晨悲傷從裂縫溢出,於是不告而別。
但明明在成為媽媽之前,女孩瑪莉詠可以毫無顧慮地吐露對母親遺傳疾病的無奈、對即將發生的手術感到害怕。又或許她無意藏起心事,只是在等待一個可以平視地分享心情的人,劇中女孩們演戲玩樂,奈莉扮演的法官質問嫌疑人「妳有祕密嗎」,女孩瑪莉詠如此回答:「祕密並非我們拚命隱瞞的事情,而是那些我們無人可訴說的事情。」
長成大人之前,獨生的女孩瑪莉詠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同齡玩伴,而在長成大人後,身為母親依舊懷抱無可訴說的孤獨。另一邊的女兒同樣有屬於自己的孤獨:奈莉對童年時代的媽媽說,長大後的她總是愁眉苦臉,女兒看見她眼裡揮之不去的憂鬱,一方面希望敲開包裹住媽媽的不快樂,另一方面也害怕自己才是不快樂的原因。
當兩個女孩在時空縫隙間相遇,奈莉不只以陪伴療癒媽媽,同時她也正在等待那句答案——女孩瑪莉詠以預見將來的口氣對她說:「妳不是我悲傷的來源。」
瑟琳席安瑪說,每個孩子都需要聽到這句話。
藏著並不等於遺忘
電影過程中,觀眾和奈莉始終留在心裡的懸念是,長大後的瑪莉詠究竟是否留著這段私密的童年回憶?又或者她對童年記憶的隱而不言,正是出自對這段奇遇的保護?
但對這樣一部毫無規則的穿越電影來說,任何嘗試以邏輯推導記憶的舉動都是徒勞,反而因為這份不可辨明的曖昧,才更引發遐想的趣味空間。比如當女孩瑪莉詠隨著奈莉穿越到「未來世界」,正巧不久後爸爸返家,此時她站在一旁看著未來丈夫的眼神,也因此格外耐人尋味。
而同樣在過去時空遇見未來孫女的外婆,即使未曾言明相認,但在多年後再一次玩起填字遊戲時,她或許會想起那個兩人曾經一起遊戲的下午,以及在那個時空裡,祖孫分別前的最後一聲道別——短短的,卻早已包含親情的重量。
電影最後,奈莉送走即將前往醫院手術的女孩瑪莉詠,她回到空蕩蕩的外婆家,從傷痛中歸返的媽媽就坐在那兒。她們呼喚彼此的名字,用兩個女孩之間共同的語言:
「瑪莉詠。」
「奈莉。」
一瞬間竟回想起《燃燒女子畫像》中的「p.28」,隱藏在油畫角落的頁碼證明記憶從未過期,如同此刻母女以名相認,原來有些記憶,藏著並不等於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