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本鬼附身,卻可以用中文溝通?比靈異本身更靈異的台灣靈異節目考

被日本鬼附身,卻可以用中文溝通?比靈異本身更靈異的台灣靈異節目考

作者謝宜安
日期17.08.2022

最近隨著台灣電影《咒》擠進全球串流熱門,成了本土恐怖走向世界的代表。儘管《咒》的核心並非台灣民俗,但形式倒是很台式恐怖——

多數觀眾應該都會對電影裡「破鬼特攻隊」拍下的影像感到不陌生:探訪「絕對不能去」的地點、時不時對「觀眾朋友」說話、鏡頭在黑暗中搖晃、但凡遇到任何東西,無論是卡進車子裡的佛像或結界,都要放大檢視。就連出發時其中一人的身體不適,也會被拍攝者理所當然的詮釋為「中邪」。

這些我們都太熟悉了。它就是靈異節目的套路:一群人拿著攝影機,深入傳聞鬧鬼之地,發生了一些難以解釋的異常。多數時候,這些異常無傷大雅,怪事平安落幕。

但或許,我們都在期待一些更恐怖的事情發生。

IMAGE

電影《咒》中,主角組成「破鬼特攻隊」,破解鬼故事與都市傳說。

這種「期待有鬼」態度,若放在阿公阿嬤的古早年代裡,未免過於不敬鬼神;放在現代社會裡,又似乎有點太怪力亂神。但在靈異節目提供的特殊時空裡,「迷信」的罪名也彷彿無關緊要,觀眾可以盡情地享受「世上有鬼」的特殊期待。

這是 1990 年代台灣人的日常,只要打開電視,《玫瑰之夜—鬼話連篇》、《接觸第六感》、《星期天怕怕》、《神出鬼沒》等靈異節目不間斷輪播,電視裡的藝人們侃侃而談自身撞鬼的親身經歷,外景主持人深入傳說中的猛鬼廢墟,專家解說靈異照片當中的「磁場」。

電視的另一端,邏輯似乎不同於電視的這一端,自有許多禁忌命理,幽魂怨靈。

只要勸人向善,就可以怪力亂神?

在 1990 年代到 2000 年代初,靈異節目可謂主宰了台灣的電視台。根據統計,1996 年時台灣一共有 19 檔靈異節目,一週共播出 32 小時,平均每天可驚嚇觀眾 4.5 個鐘頭。 [註 1]

這個靈異節目盛世,始於《玫瑰之夜》底下的《鬼話連篇》單元。

《玫瑰之夜》在 1991 年播出,到了 1993 年 3 月 6 日,增加了《鬼話連篇》的單元,由澎恰恰與曾慶瑜主持,時長約在十五分鐘左右。節目內容主要分成三個環節:首先是分享觀眾提供的「靈異照片」,邀請分別代表靈異與科學的靈學老師、暗房專家來進行分析。接著請來賓分享鬼故事,這是節目的主要部分,在結尾處則以簡短篇幅介紹一些台灣民俗,有時開頭還會穿插一段日本動畫《花子來了》。

IMAGE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節目現場,左起為靈學專家邱豐森、主持人澎恰恰、曾慶瑜、藝人李亞萍,四人共結「扣請三官大帝」手印祈福。

才剛經歷貶斥迷信的戒嚴時代,靈異節目興起需要自我辯護。作為類型的開創者,《玫瑰之夜—鬼話連篇》製作人趙家齊強調,邀請來賓談鬼故事,「最主要是以勸人為善為出發點」。

這是靈異節目常見的自我辯護方式——但這說法有個弔詭之處,難道只要勸人向善,怪力亂神就不是問題?

只要鬼故事都能曲終奏雅,就算真實性可疑、立場既迷信又不科學,也彷彿無所謂——這正是台灣鬼故事的基調。人們普遍相信,鬼故事總帶著道德勸戒,即便事實上,人們可能只是享受著靈異帶來的娛樂性,但「勸人向善」的說法,已保障了鬼故事的正當性。

發生在「我」身上的恐怖

和後來的眾多靈異節目相比,《玫瑰之夜—鬼話連篇》整體來說還是相對樸實。沒有真實的鬼出現在觀眾眼前,主要靠來賓的一張嘴,訴說發生在他們身邊的「真實」經歷。儘管如此清淡,它仍奠定了一些關於當代靈異的基本特點——台灣的鬼故事,幾乎都是以第一人稱訴說,《軍中鬼話》等鬼故事書籍是如此,靈異節目上的來賓分享也是如此。

但「第一人稱」並非鬼故事敘述的常態,若我們回想《聊齋誌異》,和其他民間鬼怪故事或恐怖電影,故事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總是發生在過去。就算精采,卻不必然與每個人有關。

IMAGE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當年紅極一時,後由節目創意小組策劃,將節目中的靈異異聞集結成書。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中,來賓說的故事長度約在 5-10 分鐘之間,通常會先說明故事的前提,才切入靈異事件,最後再揭露靈異的原因。故事重心自然是對靈異事件部分進行濃墨重彩的詳述,但就連與靈異無關的故事前提,也時常說明得十分詳細。

例如租屋靈異體驗的開頭,會花一番篇幅說明屋子的格局與採光;談論學生時期的靈異經驗,也會先鋪陳一番面臨大考的心境。若是故事中有其他人在場,也常會點到對方名字,藝人李天柱的鬼故事發生在某次聚會,因此他細數了在場朋友們的名字。也在同一集,另一名來賓分享日本神社撞鬼經驗時,提供了神社的照片。

這些細節都與靈異無關,但對於營造真實感卻十分關鍵。在許多故事裡,靈異的程度甚至不是重點。

某一集節目中,歌手蔡幸娟分享了她錄「MTV」的靈異經驗,因為工作人員跑到片場後的墳墓區採了兩顆草莓吃,因此導致三台機器都無法成功拍攝。這則故事裡並沒有明確的鬼登場,但由於蔡幸娟具體提到她當時是拍攝哪首歌、也詳細描述了片場的環境,靈異的真實感因而大大增加。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的來賓分享形式,給予人強烈的「真人真事」感受,使人相信鬼魂真實存在於世界上,並且會遭遇靈異的人,也與我們一樣,都是普通人。既然靈異會發生於他們身上,也可能會發生在你我身上。人們的周遭頓時可以產生許多關於鬼怪的想像、擁有眾多撞鬼的可能性,所有跡象都可能是靈異,我們生活在被鬼魂環繞的時空。

事實證明,台灣觀眾對於這種「真實感」極為熱愛,甚至超越了對於劇情完整度的要求。在《玫瑰之夜—鬼話連篇》之後,眾多靈異節目紛紛湧出,除了與《鬼話連篇》相近的談話類節目以外,也包括主張改編自真實經驗的「靈異戲劇類」節目,如《台灣靈異事件》等、談話類靈異節目如《星期天怕怕》,也會在中間穿插簡短的模擬影像。

明明戲劇形式的製作成本較高,但卻沒有談話類來得受歡迎——因為對於觀眾來說,只要是戲劇,那就不夠「真實」。但唯有真實,才能令人產生切身的恐怖感。

當鬼附身成為日常

即便觀眾熱愛真實感,但有時,這種「真實的靈異」也需要一點渲染。《玫瑰之夜—鬼話連篇》開播後不久,主持人之一澎恰恰即在錄影中感到身體不適,今天看來像是普通的暈眩,在當年被以「鬼附身」、「攝影棚鬧鬼」大力而加以宣傳。經過這番宣傳,《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的收視也隨之水漲船高。

有了這樣「成功」的前例,或許就不令人訝異,為什麼後來的靈異節目外景中,常常會有鬼附身的橋段。

根據統計,《神出鬼沒》平均每集固定會有三名鬼魂附身,這些鬼魂也當然要有一些如軍人、老榮民、日本人的角色設定,只要鬼魂一上身,被附身的外景隊成員便開始恍惚亂語。

然而即便鬼魂是日本人,被附身者也不一定講得了日文,只能哼哼哈哈裝模作樣。在某一回的宜蘭古坑道外景,被附身的婦人終於講了日文,卻仍不小心暴露出聽得懂中文的樣子。 演技雖然粗糙,但對於靈異節目的觀眾來說,這種粗糙似乎也是娛樂的一環。

無可質疑的權威,被發明的傳統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的另一項創舉,在於引進了靈異節目中的權威角色。

《玫瑰之夜—鬼話連篇》在邀請「靈學老師」之外,還找來代表科學的攝影暗房專家來詮釋靈異照片。製作組或許是出自於公允客觀的本意,想持平呈現超現實與科學之間的對話,然而在實際的節目中,暗房專家態度也不全然科學,時常善意地說:「這張照片若不是電腦合成,那就是靈異照片了。」或只輕描淡寫地表示「照片很有趣、難以解釋」。

IMAGE

《鬼話連篇—玫瑰之夜》回顧「1995 十大靈異照片」,來賓為靈學專家邱豐森(最左)、攝影專家鄭景仁(最右)。

但即便是這樣彷彿以反面方式為靈異照片背書的科學代表,到了後進的其他靈異節目,也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塞滿節目來賓席的,是更多或稱佛稱道、或無法歸類的各種「老師」。

「老師」們的功能,除了給出各種命理規範以外,最主要的功用是,以他們自己的一套(或許稱不上是體系的)體系,將發生的現象詮釋為鬼怪作祟。在靈異節目的呈現裡,老師說的話就是真的,沒有人會去質疑——正好,這樣一來便更有權威來為靈異背書。

而在《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的照片已經「不夠看」以後,其他靈異節目出現了以動態影像為主的「靈異 V8」單元、探訪鬧鬼景點的靈異外景等等。這些能直接看到鬼影的影像,也比模擬演出來得更為真實。

有些節目中,「老師們」也會跟著前往靈異外景地點。這些外景地點通常是廢棄工廠、廢棄軍營、廢棄學校、廢棄房屋等廢墟,外景主持人們總是在黑夜裡,打著手電筒前往這些地點。

為了「感應」到另一個世界的力量,外景主持人們也煞有介事地翻撿著廢墟裡理所當然存在的棄置物品,描述他們所觀察到的跡象,並且發出各種大驚小怪的呼聲。這時,就由「老師」來進行感應詮釋:廢屋的尿騷味,是過世的小孩子大小便的氣息、攝影過程中出現的蜜蜂,也是靈魂附著的對象。

「有許多靈正在現場。」「老師」不時強調,為現場增加疑神疑鬼的氛圍。

IMAGE

東森綜合台製播《鬼話連篇》,外景主持人及靈學老師共同探訪鬧鬼住宅

在靈異外景進行時,會找到許多跡象、或發生許多現象,然而若沒有老師們的再詮釋,物品也就是普通的物品,現象也只是普通的現象。尿騷味與蜜蜂都再尋常不過,不必然代表什麼,也不一定能往神秘的方向詮釋。但只要老師開口,就能確保「所有現象都是神秘現象」,足以為靈異節目這個迫切想要證明鬼存在的時空,再添一點證明。

是民俗的復興,還是民俗的敗北?

當法師、道士、命理師、廟公出現在靈異節目上,電視機記錄下觀落陰和作法流程,靈異熱潮似乎帶起了民俗的全面復興——然而真的是如此嗎?

靈異節目創造了一個草木皆兵的詭異世界觀,由「老師們」提供保證這世界觀的禁忌與原則。乍看民俗,實際上卻與現實中的民俗脫軌。

例如在《神出鬼沒》「弒嬰鬼村」一集,村民們對於嬰孩鬼魂的解釋是「爺爺奶奶將出生沒幾天便夭折的小孩,丟到水溝埋起來」,然而以傳統民俗來說,將夭折嬰孩放水流,是再正確不過的做法——根據 1921 年《臺灣風俗誌》的記載,人們甚至相信,死嬰若不放水流,還會化成鬼來作祟。

七十年前使鬼魂不作祟的方式,到了七十年後,成了人們想像鬼魂因此作祟的原因。

除了憑空創造新的民俗解釋外,靈異節目對待鬼的方式也足以證明,這種新興娛樂形式已經徹底與民俗脫鉤。生活在民俗世界的人們,還會擁有「敬鬼神而遠之」的基本態度,但靈異節目卻恰恰相反,不但不敬鬼神,也不遠之,甚至還要主動接近——為了「探訪靈界真相」等緣由,而主動召喚鬼。

接班《玫瑰之夜—鬼話連篇》的東森版《鬼話連篇》,第 95 集探訪一間「靈異幼稚園」,在巡視完深夜的幼稚園一圈後,兩位外景主持人開始唱起了兒歌,節目稱之為「兒歌引鬼雙人感應」。若是還殘留一點基本民俗意識的人,這麼挑釁的事,恐怕做不出來,但這卻是靈異節目的日常。

若是按照傳統民俗邏輯,對於這些猛鬼盤旋之處,應當安撫與祭祀,但靈異節目從來不在乎。

在傳統社會中,鬼魂像是天災一般的存在。當這份天災影響到人們的生活,使人們遭逢厄運、身體不適,人們就會想辦法解決它,而其中一個常見的方式,就是建廟祭祀。因此在傳統中,打從一開始,人們就跳過了「鬼存在與否」的辯論階段。正是因為相信,因此鬼無須被證明,它先天自然的存在於人們的生活,鬼是待解決的問題。

然而在靈異節目裡,儘管「召喚鬼」的動作彷彿是出於迷信,但在這份「迷信」底下,卻是徹底的不信邪——正是因為已經不信,因此更能享受這份「期待鬼出現」的興奮與恐懼。

弔詭的是,靈異節目式的靈異,無論是由來賓親口訴說的靈異體驗,或者是老師提供的權威說法,又或是靈異外景裡遭遇的現象,全部都只有一個目的:證明「鬼」存在於世上。

假使真心相信,又何苦需要證據呢?靈異節目的態度確實是「迷信」,但這種迷信非常微妙,介於信與不信之間。或許正是這種介於中間的尺度,能帶來最大的滿足。既是異常又不是異常,既需要害怕又不用真怕,鬼能創造的曖昧,正是當代社會中的絕佳刺激。

IMAGE

1984 年,中視推出台語靈異節目《信不信由你》,由魏少朋主持,邀請當事人分享真實靈異經驗,再由專家提出解釋,創下台灣靈異節目的先聲。

靈異節目這個類型,確實憑空生成了一種「真實感」——儘管它犧牲了民俗感,也喪失了歷史感(節目裡常提到的「日軍盤旋」「日據時代殺人」「日據刑場」等等,都是錯誤的)。假使對國外觀眾來說,《咒》最令他們感到恐懼的,是第一人稱的真實感、偽紀錄片的形式、強烈的代入感,那我們或許可以回以一張「First Time?」的梗圖。

畢竟從靈異節目崛起後,我們已經用了三十年,品嚐台式恐怖「真實感」的醍醐味。

——對了,最早靈異節目中的「靈異 V8」單元,名字就叫「抓鬼特攻隊」。

 

註 1|賴國洲主編,《靈異節目規範初探》,電視文化委員會,1997。〈靈異節目 平均一天嚇人4.5小時〉,《自由時報》1996.9.5。

#電視 #靈異節目 #玫瑰之夜 #神出鬼沒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陳劭任
視覺統籌潘怡帆
撰稿謝宜安
責任編輯陳劭任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