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六歲就離開的部落只剩雜草,卻是我的根──專訪陳潔瑤 Laha Mebow《哈勇家》
「有人跟我說,有一個靈在保護我。」
特映會期間,本應是導演陳潔瑤最忙碌的時候,卻意外出了車禍,靜養將近三週。回想起來仍不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但以車子撞到行人而言,只有手骨折是不幸中的大幸,陳潔瑤說。
「我也會去思考,為什麼這個時間上我會發生車禍,是不是我其實需要休息⋯⋯?我現在比較相信靈魂,妳就是去做妳要做的事,可能都有祂的安排。」
那個祂,或許也還是 GAGA。
《不一樣的月光》、《只要我長大》、《哈勇家》,陳潔瑤的泰雅三部曲走了十一年。電影推著在都市長大的她,一步步走回部落。「《哈勇家》我只告訴我自己,我要透過一個三代同堂的家庭,講 GAGA。」從對原住民文化的不熟悉,到現在要以一部電影談泰雅族文化中難以用言語說明的 GAGA。
拍這部電影的過程,也像是一趟她對 GAGA 的追尋之旅。
當十二歲的孩子說要學文化
三部曲裡總有孩子的眼光望著原住民家庭與文化處境,而《哈勇家》中飾演以諾的張祖鈞,是連繫、追尋 GAGA 的重要視角。「他很奇怪,很小一隻,魚尾紋很多,有老靈魂。」
電影中,以諾手上總是握著阿公做給他的口簧琴,視為寶貝。作為哈勇家中最小的孩子,專職搞笑的同時又見他對傳統文化的敬重與好奇,透過以諾,觀眾得以看到當代的原民孩子不再總是逃離原鄉,面對文化失根的眼神,依然有其堅持、困惑和不捨。
現實生活中的張祖鈞,和以諾,相似度頗高。
陳潔瑤第一次見到張祖鈞時,他國小四年級。接到一個大同鄉部落觀光微電影案子,試鏡影片她放大看,有個孩子唱族語歌很大聲,覺得很有趣。兩年後,她想拍家鄉南澳部落學校的紀錄片,又發現他的身影。
「我問他幹嘛跑到別的部落,他跟我說『我想要學文化』。」陳潔瑤「嗄?」了很大一聲,叫他講真,張祖鈞說:「真的啦!」那時他十二歲。陳潔瑤當下決定要拍這個熱切渴望傳統文化的少年,直到現在。
紀錄片《泰雅巴萊》中,張祖鈞下山參加高中的新生訓練,他說人好多,他不喜歡。陳潔瑤納悶,這樣人很多嗎?都市人的眼光看來,只是零散狀態。「有很多對我們而言理所當然的事,對他不是,他很 pure,很敏感。」
拍攝《哈勇家》時,張祖鈞已經選擇先休學,山下的高中,他適應得不是很好。
是這個滿載著泰雅文化的少年,改變了陳潔瑤對族語的想法。去年,陳潔瑤在生日那天考了泰雅族語認證。不懂族語,在拍攝現場需要仰賴翻譯,原本覺得不會族語是成長背景使然,但張祖鈞讓她下定決心。「把族語學起來,再往下拍,有些東西會更內化。」
考試前一天,她焦慮地跟張祖鈞取暖:「死定了,我會不會連初級都考不過?」結果張祖鈞回他:「重要的是妳去做這件事,有沒有考過不是重點。」果然是超齡暖男,陳潔瑤見怪不怪,只回答:「喔,你說得對。」
鏡頭跟著張祖鈞走,除了學習族語,也促成了《哈勇家》拍攝地在南山的決定。
雪的刻意,不刻意
「拍張祖鈞時,我會觀察那邊的人,自然而然已經在做所謂的準備。」記錄張祖鈞在南山的生活,同時籌備《哈勇家》,位於宜蘭和台中交界、雲霧繚繞的南山部落毫無懸念地成為了電影主場景。這些年來,陳潔瑤已經把南山視為第二個家。
電影中難忘南山冷冽冬景,雪、霧、雲、雨,將山中水氣流動通通捕捉入鏡。彷彿拉開劇組名單,理當看見美術掛著老天的名字。
一開始,陳潔瑤想要每一場南山的戲都在霧裡,「但我們沒本錢等霧來,後來就拍到了南山的陽光、雨、雪,什麼都來了。」老天給了什麼,他們就拍。一場雙方陣營的霧中對決,也因為順著當下的霧拍,發揮出臨場台詞與幽默。
原本劇情中段,他們拍以諾跟著哈勇阿公去看陷阱,到了泰雅族的分散地思源埡口,地上居然是厚厚積雪。但就劇本設定,時序上不該有雪——現場陳潔瑤腦筋快速運轉,要拍還是不拍?「我來這裡這麼多次,從來沒有看過思源埡口積雪。那可能是你求都求不到的。我直覺覺得,那就拍了。」
後來這段祖孫走在雪地的畫面,成為電影開頭讓人驚嘆的序場,如獻給山靈祖先的一首短詩。
她喜歡南山,尤其是休耕時的冬季。「冬天的南山,很特別,又霧又冷。」其實在寫劇本時,陳潔瑤就肯定了要寫下雪。「雪可以把一家的氣氛,瞬間凍結在某一刻,然後大家再慢慢療癒。」雖然發願,劇本也寫了,但老天會不會買單沒有人知道。
陳潔瑤清楚地記得雪來的那一天。
「十二月三十跨三十一的凌晨,我本來要睡了,聽到有人喊雪。我衝出去看。」拍下來 Po 在臉書上,那個短影片居然還被各大新聞轉載。看到雪的那一瞬間,陳潔瑤想起來了:「我發現,這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場雪。」
記錄下雪,不只是美而已,更深一層是情感上的確認,把那份「聽說」台灣會下雪,真正顯影在大銀幕上——山林中白亮亮的積雪,踏上雪地的鬆落聲,萬物生靈屏息靜謐,神聖與奇幻感油然而生。不再是日本或歐洲的雪景,這真的是台灣的樣子。在影廳裡,感受到眾人一股嘆息。
即便不強求,上天依然給了最美好的。
順流的邏輯也走進演員準備,陳潔瑤讓演員們以自然的相處內化台詞與故事,三個多月的排戲,培養角色關係,在上山之前,主要演員已經熟悉地像真的一家人,上山後再把自己種進環境與空間之中。
有人懷疑《哈勇家》該不會沒有劇本?
「有劇本,我寫這麼多,一百三十場耶!」陳潔瑤大聲澄清。
有劇本,可是演員沒看劇本。「我就是一邊排,一邊觀察他們平常比較會說哪些話、他們的說話方式,然後回頭改劇本。」
林詹珍妹阿嬤講族語,小薰和張祖鈞國、族語夾雜,再穿插黃信赫飾演的紐西蘭華僑的英文——這一家人的語言多元,純屬自然。以演員的真誠表達為依歸,「我跟他們說能講族語就講,不能講,參雜就好。」而用大批素人也不是什麼特殊堅持,「台灣本來原住民演員就不多,這不是我故意⋯⋯如果演員不是這個族,我還是覺得怪怪的。」
從裡到外的自然而然,讓這批素人演員像是真正生活著,一股油然而生的親切,讓人開始在意起這一家人的未來該何去何從。
阿公、阿公和 GAGA
一個家的降溫,從祖先留下的土地被政府強制劃分開始。哈勇阿公過世後,大哥加入選戰捲動家族財產危機、女兒未婚懷孕,引來一連串的紛爭。暗喻著 GAGA 不在後,是家庭和傳統文化的搖搖欲墜。
哈勇阿公一個人站立在高麗菜田中,失語地看著。「站著就表示了人和土地的關係。」死前他在山邊往霧中前行,是人影,也有神靈姿態。撐起重任的哈勇阿公陳德清,是《只要我長大》男主角陳宇的阿公,陳潔瑤最初在寫《哈勇家》企劃時,腦裡就直接浮現他的身影。
十月初,《哈勇家》回南山部落舉辦特映會。那時連日雨,雨聲、小孩哭聲,環繞在活動中心,最後連霧都飄進來了。
電影播放時,或許有點擔心,陳潔瑤故意坐在哈勇阿公後面。他即將要目睹「自己的死」,以及那其後發生的事。播完,最後一幕落在家人的和解,終於家族找回凝聚的力量。「拍那場戲時很神奇,突然霧就下來了。像乾冰一樣一直下、一直下。」陳潔瑤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霧。
看完特映後,阿公說,那些霧是他的化身。
「他懂。」阿公看懂陳潔瑤的設計,也理解她為什麼想拍這部電影。「他知道我在做什麼事情,他願意幫我一起完成。就像那時候在思源埡口非常非常冷,他這麼老了,連我都要受不了了。我知道他心裡可能有點勉強,可是他會做,因為他理解我。」
有一顆陳潔瑤自己很喜歡的鏡頭,是阿公一個人坐在屋裡藤編。
「光是他專注地藤編,我覺得他就是活的 GAGA,一個很泰雅的男人。不是說他會藤編、打獵,是他整個生活行為就有著這些象徵。」
而讓陳潔瑤第一次感受到 GAGA 的,是另一位南澳金岳部落的 Wilang 阿公,也就是她的第一部劇情片《不一樣的月光》中的阿公,同時也是紀錄片《32公里~六十年》中的主角。最早,陳潔瑤開始尋根時,就是跟 Wilang 阿公一起。「他已經過世了。我拍他很多年,叫他做很多事,他很會開玩笑、會罵我,但他還是願意。」
兩個阿公的願意,補足了陳潔瑤對傳統文化的陌生。在那之前,她不太熟悉 GAGA 是什麼。
我出生就有族名,我不知道
Wilang 阿公是陳潔瑤祖母的學生。「我 Uya(祖母)是日治時期很有名的老師。她很早就過世了,我沒看過她。」但部落的長輩看到陳潔瑤都會喊:「Laha 妳跟妳 Uya 很像,都很高!」陳潔瑤的族名「Laha」就是祖母的名字。
當年到原民台工作,陳潔瑤發現公司同事都用族名當作信箱,她趕緊打電話給媽媽,請她給取一個族名。「她才說,妳有出生就有啊。」不是刻意不說,是忽略了。
四歲,陳潔瑤一家人就從南澳搬到台中。媽媽是國小老師,從小陳潔瑤琴棋書畫樣樣都學。「我還跳芭蕾舞,我從來沒有跳過原住民傳統舞。」回溯對說故事的養成是格林童話,開始寫文章就是刊登在國語日報上。成長路上,甚至連原住民的朋友也沒有。「我認同我是原住民,可是我沒有那個背景。」
傳統的傳承通常會隔代發生,是因為跟隨經濟發展成長的五、六十世代,大都陷落在求生存的議題上,陳潔瑤解釋,「他們被教的是要出去工作,要想辦法養活一個家,而且不再能靠打獵。」因此爸媽不會跟陳潔瑤說傳統的事,那很正常。所以到了陳潔瑤或是她以下的一代,想要尋找自己時,會跳過父母,往飽含智慧的耆老去。
泰雅三部曲中,都可以看到像這樣站在中間的角色:《不一樣的月光》曹世輝站在足球場和獵場之間,小哈勇的未來在部落和紐西蘭之間,張祖鈞也在上山和下山的遙路中迂迴。而電影,正是銜接起陳潔瑤走訪兩邊的那條路。
入行電影,陳潔瑤說是誤打誤撞。「我考進世新電影,本來是要重考的,可是買了十部金馬影展,還沒看完,心也懶了你知道嗎?我就想,那留下來看電影好了。」
被電影留下來,流轉在各劇組嘗試各種職位,直到進去原民台,才回到部落。2007 年看到畢業於台大城鄉所的堂妹回到舊部落的紀錄,「光看他們寫,我就流眼淚。隔年 2008 年,我就上去了。」
2008、2009、2011、2013 和 2017 年,共五次回到海拔一千多公尺的流興部落,爬山不只是辛苦,是真的恐懼。尋根的路要走兩天一夜,路徑幾乎全無、多處坍方,她形容很多看起來有草的路,下面都是空的。「每過一個懸崖,心裡都很懼怕。」可是第一次上去之後,陳潔瑤就知道會一直有下一次。
「尋根是一個連結,當然不是說我去尋根,我才拍電影。那之中有很多鋪陳。」第一次尋根,陳潔瑤的爸爸也有去,六歲之前的回憶湧上,「我爸指著那邊說,那是他背著我叔叔跌倒的地方。」那裡其實什麼也沒有,都是雜草。
「可是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很⋯⋯不知道怎麼說,你人上去了,就會有那個連結在。」
第一次上山的那個夜晚,大家輪流說心得,「我說我下去要拍一個我們部落的故事。隔年我就拍了我的第一個作品。」
烤火房,現代的傳統
「你看電影的時候,你覺得那些喜與樂,跟維持著這個家最後可以和解的那個東西,你有看到是什麼嗎?——那個就是 GAGA。」
那一場在初雪中兄弟和解的戲,絕對要在烤火房。
陳潔瑤第一次看到烤火房,是在拍《只要我長大》的環山部落。「我就覺得,好迷人喔。」礙於劇情設定是夏季,只好割捨。這次拍冬天的南山部落,劇組費力尋找一處烤火房,但不容易,大部份人家都把烤火房換成歐式壁爐了。唯一找到一間剩下一半,劇組把它補回來。
「我覺得烤火房是一種在現代的傳統。它的格局是傳統的,就是火,人們圍繞在那裡。人們會在那裡處理獵物、會在那裡和解,不會在那裡吵架。」
陳潔瑤跟兄弟說,她不是男人,不知道兄弟要怎麼和解,但一定不是用說的。寫了一個隱約的方向,演員自己去試。「我只有要以諾把燈照到大哥巴尚臉上。」歷經慘敗,背負著毀了一家人的罪,巴尚在停電的漆黑中瑟縮角落,想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當眾人走出烤火房去賞初雪時,無光中的唯一光束,來自因為他而失去土地的弟弟席浪。
頭燈一照,就知道家人的力道是: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看見你。
電影中陳潔瑤刻意不翻譯 GAGA,「如果我們翻的話,其實每次翻都會是不同的意思——『你這樣很沒有 GAGA!』,那是規矩;『你這樣會觸犯 GAGA』,那是禁忌。可是我不想這樣翻。」她用電影中一家人的失去,表達觸犯規矩與禁忌,再以一家人的和解展現 GAGA 的牽引。
現實生活中,陳潔瑤用自己的方式延續 GAGA。
從城市走回部落,陳潔瑤認為當代的創作者都在找尋此刻可以做的事情。「我就做我會的事。織布我真的沒辦法,那就拍電影吧。」
電影改變了陳潔瑤,也改變了演員們。《只要我長大》的男主角陳宇 2020 年以《Kakudan 時光機》獲得金鐘獎最佳兒少節目主持人獎,去年更獲頒 2021 年總統教育獎。「我們真的沒有想過,我以他為傲。他以前很可愛,可是很皮、很不受教。」後來陳宇媽媽告訴陳潔瑤,拍電影打開了孩子的視野,「不是說演藝圈什麼的,他們在拍片中懂得溝通、懂得更多事⋯⋯。」
拍出原族民族當代的困境,也拍下他們的喜樂與尊嚴。陳潔瑤以電影,邀請更多雙眼睛把不同想法都納入視野。「我們都是現代人,你說 GAGA 要怎麼保留下來,每個人有他的方法。」
拍完電影,張祖鈞復學了。陳潔瑤還想用電影帶他體驗更多,「拍完他應該有一些不一樣⋯⋯陳宇、張祖鈞都對文化很有感覺,我想帶這兩個孩子出國,打開視野。」也許,GAGA 還會去到更遠的地方。
《不一樣的月光》的最後一句話,是方志友飾演的小茹,看著流興部落的荒煙蔓草,茫然提問:「導演,你有想過那些人都不在了的話,我們的劇本要怎麼繼續嗎?」
陳潔瑤用在那之後的每一部作品,回答這個問題。
《哈勇家》
導演|陳潔瑤 Laha Mebow
上映|2022.11.11
⭑ 陳潔瑤獲金馬獎最佳導演、林詹珍妹獲最佳女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