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跟戀愛有著相似的吸引力──《光逝去的夏天》:待在我身邊,就算你被怪物佔據了
(封面圖片:《光逝去的夏天 (1)》©Mokumokuren 2022 KADOKAWA CORPORATION)
《這本漫畫真厲害!2023》男性向漫畫第一名,頒給了一部 BL 漫畫。
這獎這件事得先被提起,倒也不是因為寶島社《這本漫畫真厲害!》久來作為日本漫畫界的潮流指標,關鍵字其實落在「男性向」三個字上。
「男性向」與「女性向」是漫畫、輕小說等 ACG 作品常見的分類方式。男性向指的即是「以男性族群為服務對象的作品」——不過更精確的說法,應是「以異性戀男性族群為服務對象的作品」,通常在此分類下的作品都帶有顯要的陽剛特質,像《這本漫畫真厲害!》男榜曾選出的《死亡筆記本》《進擊的巨人》《火星異種》,男榜似乎總是與「熱血」「戰鬥」綁在一起。
但,這樣的分野在近年的漫畫市場越來越模糊,許多選出來的「男性向」作品也顯然不只受異性戀男性歡迎。這樣的分類提示我們的,反倒是「作品為什麼需要以性別分類?」這個疑問——這時,我們的目光可以轉移到女榜上。
女榜選出的作品通常專注於「戀愛」「情感生活」,如比較為人所知的《只想告訴你》《花牌情緣》《交響情人夢》《NANA》等。不過相較於男榜作品的火紅,女榜上,許多作品說不定連動畫化的機會都沒有。瀏覽女榜作品時也常讓人懷疑,至今仍以「男」「女」的性別二分來區隔兩種榜單,目的除了點名當紅作品外,更重要的,會不會是意在保全那些「好看、但不一定受主流款待的女性視角作品」?
相較於男性向作品也深受不少女性喜愛,確實看不太到男粉絲大聲向女性向作品示愛的現象。就算當今性別風氣越發開放,異男們捧著 BL 漫畫閱讀的場景依然比女性們沉迷《ONE PIECE》等作少見——這樣的前提,解釋了《光逝去的夏天》身為一部描繪同性情感的作品獲獎的特殊。
顯然《光逝去的夏天》的亮點不只是 BL。
就算是冒牌貨也好
以下劇透,在意者請斟酌閱讀
《光逝去的夏天》故事開始於日本的夏天小鎮風景,兩位少年佳紀與光,在彼此的陪伴下成長。有天,佳紀發現,之前失蹤過一段日子、卻突然回到小鎮的光,並不是本來的光——察覺不對勁的佳紀最初就挑明:「你果然不是光吧?」
聽完這句話,「怪物」露出了真身。
SAN 值一落千丈。[註 1] 在佳紀眼前的,不是曾經的光,而是佔據了他身體、擁有相同模樣的「怪物」。連續兩張幾乎相同畫面的並置,「怪物」暴露的局部被強調:裂一半的臉、蠕動的流體器官,獵奇的「怪物」組織無預警出現在佳紀曾經熟悉的男孩臉上。
下一秒,被識破的「怪物」緊緊抱住了佳紀。那是「怪物」的乞憐:
這是我第一次以人類的身份活著。上學、交朋友和吃冰全都是初次體驗,都讓我好開心⋯⋯雖然身體跟人格都是借來的,但我很喜歡你喔⋯⋯
所以拜託⋯⋯我不想殺你⋯⋯
然而比「怪物佔據了光的身體」更加驚悚的,是接下來佳紀內心的獨白:「反正光已經不在了⋯⋯這樣的話,就算是冒牌貨,也希望他陪在我身邊。」——不到五頁,佳紀與光/「怪物」之間,彼此依賴又彼此威脅的形勢就推展到高點。
一方面,我們知道了「怪物」是有能力殺死佳紀的,祂之所以沒那麼做,是因為繼承死去的光的身體、人格、記憶,並通過「怪物」的剖白,也間接認識光死前對佳紀的戀慕;一方面,我們也得知,光的存在對佳紀而言也很重要的,以至於「沒有光不行」的地步。
「怪物」後來能若無其事地進入小鎮日常,不只因為「怪物」完美的偽裝,也是因為佳紀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雙方利益一致。
光原本就與佳紀存在難言的情意,但「怪物」似乎比「光」更願意坦承對佳紀的在乎。佳紀在漫畫裡反覆確認著「你喜歡我嗎?」時「怪物」也不吝情回答:「超級喜歡!」;「怪物」也會主動調情:「你只要看著我就好。能夠纏著你的也只有我就好。」「光是和你待在一起,就覺得很開心。」——這些都是生前的光不曾袒露的情緒。
彷彿是,光藉由讓「怪物」取代自己,說出了一直想說、但說不出口的話。
然而這也讓佳紀懷疑,喜歡自己的,到底是光,還是「怪物」?——但,如果是怪物那又如何?當佳紀嘶吼「就算聲音、外表、和說話方式都跟光一樣,但你並不是光啊⋯⋯!」不只質問眼前的「怪物」,也是在質問自己:如果「怪物」跟光有等量的人格與記憶,那他們的「不一樣」到底差在哪裡?這份「不一樣」在關係中依然重要的嗎?
面對佳紀的辯駁,「怪物」回以:「就算知道我也無法停止喜歡你!」
「怪物」也是有情感需求的。不論「怪物」曾說過那些伏居山林的邪物都很怕落單,或是村子裡有習俗是要把人送給神明「取腦大人」以陪伴祂,都再三暗示讀者:原來怪物跟人一樣,都是會寂寞的。
此刻,本該讓人恐懼的祂們,竟又那麼像人。
愛與恐懼是一樣的
「怪物」本身的可怕、小鎮之間瀰漫的詭譎氛圍、「怪物」與佳紀之間讓人恐懼的愛⋯⋯作品的懸疑與恐怖,讓漫畫中的少年愛多了層次。《光逝去的夏天》作者モクモクれん曾在訪談提及,「我認為恐怖跟戀愛,在吸引人的層面上是相似的東西。」
モクモクれん以「吊橋效應」解釋。當身心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會認為當下陪伴在身邊的人更有吸引力,甚至以為自己喜歡上了對方,這也是為何常有人說約會時的電影首選是恐怖片,氛圍刺激下,恐懼產生的緊張感會被錯誤地歸因為戀愛的生理反應。害怕時的心跳加速,與戀愛時的小鹿亂撞殊途同歸。
BL?
モクモクれん始終沒有把佳紀與光/「怪物」的關係說死。
《光逝去的夏天》起初是モクモクれん自行在個人平台連載的作品,原先被他定位為「人外 BL 漫畫」[註 2],正式進入出版社連載後,定位改為「青年恐怖漫畫」。類似的定位問題,其實一直為讀者所討論:佳紀與光,到底算不算 BL?
本作不乏經典的男男情愛場景,佳紀曾與「怪物」在器材室裡揭衣、彼此觸碰,但《光逝去的夏天》點到即止,肉體的交纏很節制。儘管光與佳紀都曾承認「喜歡對方」,但「喜歡」一詞的解釋空間繁茂,在本作中,「喜歡」不單單關於情愛,也關乎角色對彼此的強烈寄託與執著。
到此也察覺,BL 與否、或兩位角色的性向如何,已然不是漫畫的著力點。男體或耽美或激情的碰撞,向來是 BL 漫畫受寵的因素之一,但在《光逝去的夏天》兩位主角的身體特寫不多,且單從外觀而言,角色並無美型的五官、身材⋯⋯這也牽扯到,《光逝去的夏天》從畫風上來看,本就「不那麼 BL」。
談到 BL 中的經典款,或許我們會反射地想起中村春菊《世界一初戀》與《純情羅曼史》,中村春菊的畫風其實很好辨認:人物的下巴線一筆到底、四肢高挑、眉毛細長,這樣的畫法襲取了早期少女漫畫的典型人物特徵,也透露了 BL 奠基於女性讀者群的思考,劇情與畫面的安排上自然更專注在烘托角色的唯美、禁忌之戀自帶的悲情感。
不過《光逝去的夏天》正好相反,兩位主角更像是少年漫畫裡的角色另闢小徑談戀愛。也不只《光逝去的夏天》,近幾年有一批如たなと《あちらこちらぼくら》、トウテムポ一ル《東京心中》等 BL 漫畫,畫工上見不太到少女漫畫式的形塑,以平實的畫法勾勒角色外觀——說到這裡,不能直接斷言這些作品「不存在女性視角」,更有可能是女性對男男愛的投射已經鬆開了樣板的耽美想像,與時向著不同類別游離、湧現多元的詮釋與風貌。
關於作品的分類,モクモクれん也曾在推特上解釋:「《光逝去的夏天》到底是一部什麼類型的漫畫?我見過有許多讀者對此感到混亂,其實我也是在沒有充分理解的情況下開始創作的。但如果每個讀者可以從中帶走自己喜歡的部分,我會很開心。」
不會因為 BL 的類型門檻把部分潛在讀者拒之門外,也涉及佳紀與光的高中生身份。
作品中,兩位主角都還在摸索性、情感、自身與對方關係的青少年階段。漫畫追憶的片段裡,可以看見光死前與佳紀的互動,兩人頂多做做鬼臉、惡作劇、放學後一起散步回家、吃西瓜、吃可樂餅、吃冰,連角色之間有話直說的「不細膩」,也很有高中男生相處時的野獸氣味,モクモクれん訪談中亦以「兄弟情」(Bromance)指稱兩人的狀態。
比起清晰的「友達」「戀人」份際,《光逝去的夏天》靈敏地還原了思春期裡,我們漸漸認識「愛」、認識「友情」、認識「他人」時的徬徨與未知。看著佳紀與光/「怪物」的互動,心中也產生對高中時光的鄉愁。那時尚未熟稔地理解人際運作的年紀,我們還沒被迫為他人著想,也因此容易在相處時用力過猛。笨拙的、我們曾大聲疾呼的愛,如今看來非常幼稚,卻很難不被打動——尤其當我們意識到長大後,就再也無法只為自己而愛了。
佳紀與光/「怪物」那樣力道純粹、不被既有價值觀規束的情感因此讓人羨慕。何況,說不定不只作者、讀者無法言明兩人的關係,就連當事人的佳紀與光/「怪物」,也都還在努力搞懂自己。
這份懵懂,放諸各種性別都是相似的——《光逝去的夏天》摘下男榜大獎,除了環境對 BL 漫畫的接受度提高,更為前的,是就算摘去 BL 分類,漫畫所捕捉對關係的渴切與怯怕、人與人無意間形成的依存、思春期交際的莽撞⋯⋯這些都是先於性別被留在我們的成長軌跡裡,身而為人原初且剔透的,能愛的證明。
《光逝去的夏天》
作者|モクモク れん
譯者|咖比獸
出版|台灣角川
出版日期|2023.01
註 1|SAN 值:「SAN」是英文單詞 Sanity(理智)的縮寫。是克蘇魯神話桌上遊戲的玩家數值,中文常譯為「理智點」,代表角色的理智程度,當玩家遭遇無以名狀的恐怖存在時,SAN 值就會急劇下降。因此「降 SAN 值」後也引申為現實中看見獵奇作品時,表達自己恐懼程度的說詞。(點我回文章)
註 2|人外(じんがい):初為古日語對人之外的種族(如動物、妖怪)的統稱,後來衍生為 ACG 用語裡廣義稱呼「非人種族」角色,各種動植物、非生物、甚至是幻想生物都可算入此列。(點我回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