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成群地來，總得有一個線頭牽住──《悲情城市》裡的那些名字

許多人以「天才成群地來」形容八〇年代的台灣，當時鋒頭正盛的侯孝賢、楊德昌、林懷民、羅大佑、張照堂等人，如今大師地位都已無庸置疑。不只天才輩出，他們似乎還時常匯聚一處——侯孝賢在楊德昌的電影裡當男主角、張照堂為邱剛健的《唐朝綺麗男》擔任攝影師、劉開為雲門舞集設計海報。天才成群且相互成就，似乎是那個年代裡的常態。

而才華群集的光芒，更在八〇年代末尾的《悲情城市》達到巔峰——一座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給了電影台前幕後的天才們世界級的榮耀。

人才齊聚並非偶然發生，更多仰賴天才之間彼此牽線。《悲情城市》的攝影師陳懷恩追溯歷史背後的人際線索，還原那個時代「一個牽一個」的集結歷程。

——而當年，他也是那些線頭之一。

天才成群

◎ 義士—高重黎 飾／海報設計—劉開

攤開《悲情城市》演員表，列在最後的名字反而更加顯眼：義士—高重黎。

更顯眼的其實是高重黎的名字本身。33 年後再提起高重黎，更常相連的關鍵字是攝影師、影像藝術家、動畫創作者、台灣實驗電影代表。至於他演電影的往事，如今卻少有人再提起。

這不是他第一次驚鴻一瞥地出現在侯孝賢的電影裡。早幾年的《童年往事》，高重黎就曾客串男主角阿孝咕（游安順 飾）的堂哥，電影裡難得一幕清楚的大特寫，是他拿著照相機正要為阿孝咕一家拍張全家福。另一次客串則是《尼羅河女兒》，他和劉振祥飾演攝影記者——兩度拿起攝影機，多少暗示他的身份。

在《童年往事》之前，陳懷恩和高重黎兩位文藝青年曾一起拍八釐米的短片，當時高重黎負責拍片，陳懷恩因為愛聽音樂，順理成章地就擔當起配樂的角色。其中一支兩人合作的短片，陳懷恩見裡頭有個演員長相特別，一問之下才知那人是高重黎在復興美工時期的同學，名字叫劉開。

很多年以後人人提起這位劉開，大多會說他是「幫《悲情城市》設計海報的劉開」。

劉開和高重黎一樣，都是透過陳懷恩的牽線，在《童年往事》裡第一次加入侯孝賢宇宙。只不過劉開加入時拍攝已經結束，當時擔任劇照師的陳懷恩提出要做一本電影特刊，集結沒被片商採用的遺珠劇照，以及幕後工作人員照片，做成一本限量的紀念特刊，而被找來設計這本特刊的，就是劉開。

（順帶一提——關於那本《童年往事》的特刊，楊麗音曾在訪問中說過，那是她愛上陳懷恩的關鍵：「我認真喜歡他這個人，是拍《童年往事》時，他要做一個特刊，他跟侯導說他希望每個工作人員的名字都要列在上面，每個人都可以被看到，讓每個人都更看重自己、在乎自己的工作。我喜歡這樣。」）

特刊完成後，少少的一刷九百本當作贈品四處發送，也不記得到底送去哪裡了。那本特刊儘管只是陳懷恩一時興起的小計劃，卻讓侯孝賢注意到劉開的創意和才華，於是把《童年往事》海報設計的重責大任交給這個 28 歲的年輕人。

和高重黎一樣，劉開之後也在侯孝賢電影裡客串小角色，《戀戀風塵》裡他飾演畫電影看板的師傅——那又是個明顯不過的提示。只要關於海報，那裡總有他的位置。

陳懷恩事後回憶，「《童年往事》接下來的戲，劉開就佔了很重要的位置，在侯導心目中他就是一個，說到設計就會想找他的關鍵角色。」

後來劉開為《悲情城市》設計的那張海報，也成為電影成就的眾多經典之一。

◎ 金泉—林鉅 飾／美術設計—劉志華

從劉開再往下連連看，連到的則是《悲情城市》的美術設計劉志華，和飾演田寮港角頭小弟金泉的林鉅。

劉志華也是劉開在復興美工的同學。早年他曾加入青鳥卡通製作公司，擔任吳宇森導演動畫片《兩隻老虎》的美術設計，也做過大名鼎鼎的《老夫子》系列動畫電影。劉開知道這位同學美術厲害，業界經驗也多，於是隨口和陳懷恩一提，如果劇組需要美術設計，不妨找劉志華。

陳懷恩說，那當然就得找他。劉志華於是進入《戀戀風塵》劇組當美術。

林鉅則是隨著劉志華來的。1985 年，這位才剛以「閉關九十天」的繪畫實驗震驚文藝圈的年輕畫家，有天在路上閒晃時巧遇小學同學劉志華，就這樣被拉進《戀戀風塵》的美術組幫忙。後來侯孝賢見他外型不錯，指定要他客串一位海邊招魂的道士。

在《戀戀風塵》裡，林鉅的加入美其名是探班打工，實際上更接近一群文藝圈的酒友藉故聚會。陳懷恩回憶當時在迪化街的第一劇場拍戲，收工後以林鉅、葉清芳為首的酒鬼們便無縫接軌，現場開喝，喝到第二天早上要上工時，一群人還醉倒在拍片現場。

接下來的《尼羅河女兒》，劉志華和林鉅一樣做美術設計，後者還兼客串個流氓的角色。緣份一直到《悲情城市》。

《悲情城市》二十週年時曾出版紀念專書《凝望．時代：穿越悲情城市二十年》記下少有人知的劇組內情，除了記錄緣份起點，也有終點。書中寫到，電影開拍不久後某天，劉志華撥了通電話給侯導，說自己可能沒辦法做下去了，隔天隨即登出劇組。劉志華離開時，片中重要的場景小上海酒家還只搭了一半，年輕美術助理看到陳懷恩出現，當場大哭，他見狀當機立斷，帶著整個攝影組，連同沒有走人的美術助理，拿起砂紙開始磨柱子，自己當起了美術組。

至於林鉅，在完成金泉的角色之後，還又客串了《好男好女》，以及同屬侯孝賢宇宙的《少年吔，安啦！》（徐小明 導演）。只不過林鉅、劉志華、高重黎和劉開同場綻放天才光芒，《悲情城市》是最後一次了。

◎ 阿祿師—李天祿 飾

不只幕後成員結伴而來，就連《悲情城市》幾個幕前的重要角色，也是成串地牽線而來，包括飾演林家族長的李天祿。只是這回連連看的起點，要連回陳懷恩的太太楊麗音身上。

《凝望．時代：穿越悲情城市二十年》將時間還原到 1985 年的《戀戀風塵》，那是李天祿首次以永恆的阿公姿態現身侯孝賢宇宙。侯導看重這個阿公角色，籌備階段劇組找遍了資深演員，最終選擇一位素人阿公，卻因為阿公家人顧慮而不得不放棄。

苦惱之際，楊麗音提起李天祿的名字。

1985 那一年，楊麗音除了演出《戀戀風塵》裡江素雲（辛樹芬 飾）紡織廠的同事，電影外還和金士傑一同主演陳玉慧導演的舞台劇《謝微笑》，舞台劇裡有段偶戲，楊麗音常常到李天祿家裡學操偶。有天陳懷恩和楊麗音一起來了，說是要把教學內容錄下來，方便演員們排戲。

不確定侯導究竟有沒有看過那捲李天祿的錄影帶。只知道確定的是，從那之後侯孝賢的電影裡都有了阿公。

◎ 吳寬榮—吳義芳 飾／歌曲—蔡振南

《悲情城市》裡還有兩位演員，是被陳懷恩找來演出人生第一部電影。

飾演吳寬榮的吳義芳原是舞者出身，在還是舞蹈系學生的時候就加入了雲門舞集，當時混文藝圈的陳懷恩不時幫舞團拍劇照，當中自然也有吳義芳的身影。只是他沒想到，自己跳舞的樣子也被交到侯孝賢手上，最終帶著他走向《悲情城市》。

正好是雲門舞集休息的時候，陳懷恩問他有沒有興趣來演電影，吳義芳說好啊，去玩玩啊。

那是他人生唯一一次離開舞蹈軌道玩上一回。

巧合的是，蔡振南的加入，竟也和雲門舞集緊密相關。

早幾年陳懷恩就從張照堂那裡聽到蔡振南的歌聲，《我的鄉愁，我的歌》裡蔡振南磨砂的嗓子唱著〈勸世歌〉〈一隻鳥仔〉〈心事誰人知〉，那樣的歌聲，凡是愛聽音樂的人不可能忘記。

曾經幫影片做配樂的熱情重現，陳懷恩心裡打定主意，總有一天要把蔡振南的歌聲用在電影裡。終於等到《悲情城市》下台中勘景，陳懷恩終於有機會當面把住台中的蔡振南正式介紹給侯導，那晚蔡振南作東，一群人喝得大醉，為電影寫歌的事糊里糊塗也就成了。

後來那首〈悲情的運命〉寫好，侯孝賢堅持要蔡振南親自在電影裡唱，半推半就把他推到了幕前，不只做歌手，更做演員。

吳義芳一生只演了《悲情城市》一部電影，而蔡振南在《悲情城市》之後，還有《戲夢人生》《少年吔，安啦！》《好男好女》，以及其他更多——那都是陳懷恩想不到的事了。

隨處有光

事實上，陳懷恩自己也清楚，若是按現在的電影拍攝分工，這些彼此牽線的事或許就難以成立：攝影師、錄音師和場記各就其位，哪裡管得到劇組成員、甚至參與選角。

天才之所以能夠接二連三地串起，其實更要歸功於那個制度分工還沒建立的時代。

「我覺得這就是以前比較沒有制度的好處，我們不會因為自己的職責是什麼，所以才去做什麼事情——不會因為我是導演組，我才要去做導演組的事，因為我是編劇，我才去做編劇的事。沒有啊，我們都是愛做就做，愛管就管。」

「現在很多事情都比較制度化一點，就輪不到你去幹這種無聊的事情，人家也不一定會理你。」

那樣的發揮空間，也有侯孝賢的默許。「侯導最喜歡講這句話，『你搞得定你去弄啊。』你聽他這句話，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你弄得出來就我們大家爽嘛，弄不出來他也不會罵你，就這樣。」

甚至更多時候，侯導是樂於傾聽的。陳懷恩回顧那些與侯孝賢閒聊的場景：「他聊天都會拿著一本筆記本，我跟他講什麼他都記下來，他講什麼我都不記，我們兩個是完全相反。而且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講的比他多很多，他都是一直聽我講故事。」

那些閒聊間的故事碎片，後來構成《悲情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比如劇裡紅猴拿假鈔蓋章換現金的故事，是陳懷恩聊天時提起的兒時鄉野傳聞；而林文清（梁朝偉 飾）齟齬地說出「我是台灣人」的經典情節，原型故事則是他拍《青梅竹馬》時聽到的一段往事。

——想來這也是和侯孝賢工作最過癮的地方。無心交換的故事可以成為電影畫龍點睛的印象，而彼此介紹來的好友，也成為導演班底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和侯導一起拍片的那些年，似乎隨處都能生出光來，那些光屬於侯孝賢，也屬於電影裡的每個人。

參與《悲情城市》策劃的陳國富在阿薩亞斯的紀錄片《侯孝賢畫像》裡曾說過，「我願意拿任何東西來換回那個經驗。」但面對時代，陳懷恩看得開，對他來說，懷念不等於需要還原。

「我覺得八〇年代是一個建構的時代，現在是一個解構的時代。這個東西就像海浪一樣，一波又一波，你們在是新的一代，有不同的條件不同的東西，那也滿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