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上門的靈魂,容納或送回祂們自己面前──專訪身體山島曾岩懌
「這裡,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午後,他像名男孩,帶我們在安靜的小鎮巷弄探險。
路上無人,經過小小的單向道匯聚路口,曾岩懌轉身說,「噢,這裡上禮拜發生車禍,對撞,有人過世。對,就是這裡。」他說,死亡在這裡,稀鬆平常。
「這裡很多老人,幾乎每個月,甚至每個禮拜都有人過世。這可能也影響了小鎮的生死觀,大家好像進入到一個——沒有什麼好爭了的境界。」他形容這個小鎮整體氛圍是:快樂。
這裡是曾岩懌的媽媽長大的地方,台南石子瀨。創作陶藝「身體山島」的第二年,他從學校附近搬回來。現在的工作室,是阿嬤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幾年前阿嬤翻修了三合院,就盼有人回來住。「我當時覺得,我很適合回來。而且阿嬤很疼我。」樓下是跟家人的住所,樓上搭個鐵皮屋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幾張桌子分別用來畫草稿、雕塑與木雕,空間寬敞,只用了一半,另一半,他用來打羽球。
2018 年開始,今年是曾岩懌做身體山島的第五年,也是他完成與師父約定的一年。
接納
【廟】——這就是我小時候常來玩的廟。是古蹟,在重蓋。蓋了好多年。以前後面有一個噴水池,水池邊有一條龍的雕像,我很喜歡在上面爬來爬去,超愛的。
我阿公也是這裡的乩童。我們家很多人都是乩童,阿祖也是,舅舅是。媽媽、爸爸都通靈,也都是靈媒。以前,媽媽會到廟裡工作。她會寫下一張我們看不懂的文字,上面記錄了這個神明從下來到這座廟裡,做了多少事情,有沒有完成任務。完成了,祂就可以回去了。
就好像從總公司派專員過來分公司一樣,神明的任期大概是一兩百年吧⋯⋯我媽媽像是一個很好的考核員,如果還差一點點,她會多寫一點好話,讓神明可以過關。
有這樣的媽媽,我很驕傲。
研究所時曾岩懌主修人體雕塑,求學階段半工半讀,靠打工籌出創作的錢,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是自由,卻也考驗精神。「那時候做作品、辦展覽覺得自己老是一無所獲。現在回頭看,要談有什麼收穫,都太早了。真的太早了。」
轉捩點發生在當兵時。一日受訓放假回來,曾岩懌的媽媽說要幫他收驚,收到一半,突然菩薩來到媽媽身上,出現另一個人格。
「祂對我說:你不用擔心喔,我有去看你的展覽,我覺得做得很好,啊你不要氣餒喔。你以後可以做一些,小小的、卡哇伊的作品,你就再也不用為錢煩惱。」
卡哇伊,祂/她講的是日文。曾岩懌解釋,這名菩薩是日本的慈照寺觀世音菩薩,和媽媽有著緣份。菩薩告訴他,想做什麼就去做,一定都會有人來幫忙。沒過多久,曾岩懌遇到了他的師父,伏流物件的主理人馬鶴誠。
畢業時,曾岩懌突然想做一個小陶偶送給他的研究所教授,巧合中,馬鶴誠看到了這具陶偶,於是向曾岩懌邀展。知道曾岩懌沒錢,要他先做五件作品,馬鶴誠買下三件,然後讓他用這筆錢辦展。「身體山島,是從這裡開始的。」師父要求他,至少要做五年,途中不可以放棄。
剛開始,師父最常告訴曾岩懌的,就是要丟掉。
過往在寫實人體雕塑的訓練上,多得是對構造的研習,「骨骼、肌肉,哪裡牽引哪裡,怎麼動,關係是什麼。外形的臨摹,是我們很在行的。」在訓練下要做得「像」,不是問題,更是創作能力的展現。「師父覺得我太滿,太想要證明了。」從人體雕塑到陶偶,功課是丟掉那些學院技巧的虛榮心,和想強調自己與眾不同的多餘。
「開始做陶偶,我才慢慢理解,作品的主角不是我,甚至也不是作品本身。主角,可能是那個帶它回家的人,那個放置它的空間,那一整個氛圍⋯⋯創作不是為了讓大家走向我,而是我要走向他人。」
身體山島開張不久,客製訂單敲上門。「我開始遇到一些本來我根本不會遇到的人,聽到那些我本來不會知道的際遇。」一張張不同的臉與故事,輪流來到他面前。而他必須上前,朝他們的人生走去。
別離
【龍】——我剛開始可以看到靈魂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是我阿祖。他生前不笑的,但祂變成靈魂來看我時,臉上帶著笑容。第二個經驗,是看到龍。小時候看見祂我是非常非常害怕的。
祂剛出現時,是圓形的,頭很明顯是龍的樣貌,可是胖胖圓圓的。我去到哪,祂就跟到哪。我躲到衣櫥裡閉上眼睛,一張開眼還是見到祂。媽媽問我龍長什麼樣,我就畫給她看。她一看說:「嗯?哪有龍長這樣?」
最後一次看到祂是我小學四年級,祂已經變成長條的龍了。那天放學回家,祂在家裡的天花板盤旋,但很特別的是還有另外一條龍。然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祂了。其實我也有點想念祂。
對小時候的曾岩懌來說,能看見靈魂並不是一種禮讚。「跟大家不一樣,是一種很大的不被理解。」看見一個靈魂在那裡,就是會恐懼與不舒適,但沒人可以同理。只能去保健室,再不舒服就回家,回家後媽媽幫他收驚。這是他的童年日常。
他感覺,通常會通靈的人,日子都稱不上美好。「我覺得這件事情跟共感有關係。」因為靈魂是不可見的,只能感受。而不夠美好的經驗,使通靈人得以共感祂們。「某種程度上,你過得痛苦,才是被神明保佑。」
看見靈魂,隨之而來的便是經驗別離,看見過去的人出現,那是死亡的顯影。加上九歲時,父母分居,那段日子常搬家,非自願的分別頻繁發生。「我的童年在我爸媽離婚那年,就停止了。」
「死,肉體消亡,別離。我一直在想一種安慰的方法。」曾經,佛門或是一法。
因為離婚帶來苦痛,媽媽皈依佛門。十八歲那一年,媽媽要曾岩懌陪她去精舍,到了現場,卻發現這天要皈依的是自己,「連我的法號都準備好了。」他沒有抗拒,皈依儀式結束後,他有一個念頭,他希望能跟上師仁波切說話,接著,曾岩懌便被請入上師的房間。「那個場景,我至今都沒有忘記。」
門一關上,房裡只剩下安靜。「那個安靜不是環境安靜,是一個人散發出的氣場。他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平靜的人。」曾岩懌坐下來,他問上師幾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當人?」上師先以輪迴與因果回應,然後突然上師的表情變了,「他看著我,微笑跟我說:只有你才知道答案,只有你才能去找到,你自己要的答案。」
曾岩懌離開了上師的房間,回到日常,稱不上成為弟子或是還俗,其後的日子,創作漸漸拓成一條尋找答案的路途。
他說,人生裡那些痛苦與各種經驗,能擴大頻率範圍,「如果你的頻寬只有這樣,那你沒辦法感受這個世界。」通靈人如此,創作者也是。吸收了恐懼與苦難,曾岩懌回以溫潤有靈的雕塑,好像負面經歷可以穿過他的身體,馴服為平靜。
2020 年展覽《宇宙之初的記憶:真空中的詩》曾岩懌描繪靈魂的原鄉。媽媽告訴他,靈魂有一處故鄉,現在暫時來到這世,最後的目的也都是為了回鄉,也因此在旅程上遇到的好壞,都是回鄉的路程,不需要執著或閃躲。
2022 年他受邀至香港展覽《再見旅客》,談的也是緣份不滅,「我們會在旅途中暫時分開,當最後回到原鄉時會再遇見,大家都會是飽滿的狀態,可以談笑風生,聊聊各自的經歷⋯⋯」
回想起童年時,每一天,一定都會有靈魂跟著他回家,重複著無窮的恐懼。他曾經以為自己是一條船,只是要把那些靈魂運送到媽媽面前,「但我媽媽說,祂們不是為了見她才來找我,而是祂們覺得,我這個人本身就可以接納祂們。」
一艘能容納靈魂的船,可能已是人生河道上,暫時卻必要的停泊處。
樹洞
【神社】——現在的大內國小操場本來是一間廢棄的日式宿舍,後方是長得超級誇張的雜草。草很高很高。以前我們都說那棟宿舍是鬼屋,沒有人敢靠近。但我很喜歡探險,有一天我拿著一根棍子,衝進草叢,整個人被比我還高的草吞沒,我一直往裡面走,然後發現,竟然有樓梯!再往前走,一柱神龕出現在眼前。
我發現這個東西的時候,很神奇,我感覺到那個神明有一種「終於有人發現我了」的感覺。
後來我跟很多人說這裡有神社,都沒有人在意。直到我大學的時候,這裡被挖掘出來變成景點。
現在他看不見靈魂了,但靈魂並沒有停止找上他。「反而越來越多,靈魂來找我,已經是很平常的事了。我不特別去感知祂們,在做客製、畫草稿時,我覺得靈感來自於祂們。」
一名女子向身體山島訂製陶偶,她沒有跟曾岩懌透露太多,也沒有給照片,只說想要做一個自己的樣子,「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畫草稿並不順利,怎麼畫都無法定稿,那天他決定先睡午覺。
睡著後,他就從夢裡醒過來。
「我從午睡的沙發上坐起來,好像在等誰。」他的視角轉換成為另一個人,從窗外飛進,來到曾岩懌面前,接著視角又切回自己。「我的眼前是一個非常高大的靈魂,我看見她長什麼樣子了。」曾岩懌起床,完成了草稿。
作品完成後,委託者大致滿意,卻對臉有點過不去。她給了曾岩懌她的照片,長得跟陶偶一模一樣。「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她正在練習接納自己的樣子。如果她的靈魂就長這樣,那是她的靈魂來告訴她:妳要接受自己。」
曾經可以看到靈魂,對曾岩懌最大的啟發是相信有靈魂,「其實也不是相信。因為我本來就看過啊,所以我對這件事情沒有絲毫的懷疑。只要有任何人需要從我身上肯定這件事情,我就可以給予肯定。」
寵物、親人、愛人離世,找上身體山島客製陶偶的人,通常都會問曾岩懌:「真的有死後的世界嗎?」他都會告訴他們這件事情不用懷疑,「我知道這句話可以給他們安慰。」盼人在理解死亡後,可以得到安慰,更好地活著。他似乎成為生死之間溫柔的見證者。
有些時候曾岩懌會做出寵物生前最喜歡的物件或動作,留下來的主人都會為此被撫慰,好像那些愛的時刻還在,沒有消失。
「我不曉得動物有沒有回來找我,但當我做出來,看到主人感動的反應,我才覺得,噢,有。」
工作室裡有一件還沒送到委託者手上的客製,陶偶像是捲在海裡,長髮飄散,在下沉也是上昇,泡珠環繞著她,平靜而不見痛苦。曾岩懌說來客製的人,時常是遇到了一些難關。作品完成後,他會給委託者一句話。「像是:下沉的樣子也可以是美好的,泡泡是美好的——我只能做出來給他看,讓他看看為什麼我覺得美好。」
「他們很需要有一個人跟他們說:沒關係。」
身體山島成為一處樹洞,人們將生死別離、苦痛或道德之外的人性,投入其中。於是,曾岩懌有意識地把「容器」變大。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容器,在身體山島以前,我的容器小小的,裡面的東西很快就被消耗完了。」隨著創作、展覽與客製訂單的循環,他在創作時一面創造自己的內在空間。他說容器變大的好處是,可能跟以前遇到一樣的事,它依然消耗,「但我還有很多。」他和身體山島一起成長。
快樂
【許願樹】——就是這棵樹,它長得很奇怪,從這個角度看很像一個阿婆的頭,有鼻子、眼睛、下巴⋯⋯噢,我跟你講許願的方法喔。看到這棵樹的時候,看第一眼,然後閉上眼睛,在心裡許一個願望。再來當你睜開眼,你只能再看它一次。等一下轉身就不要再回頭看——我小時候都會特別騎腳踏車來這裡,做這件事情。
許什麼願喔?我許等一下抽獎要中獎啊。哈哈哈我就真的抽到頭獎。
過去四年曾岩懌沒有休息日,包括週末與新年。一年做四檔展覽,加上客製,累積作品件數達到一百件,差不多三天要完成一件。工作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他卻不累,「這不正常。」他說:「如果今天沒有人要找我,我很焦慮。天下太平對我來講是地獄,天堂太沒有意義了。」
「其實我現在覺得,我已經生病了。只是我還有一個很開朗的人格在這裡,另一個我已經生病了。」
「我自找的。」曾岩懌笑著說。每次觸及悲傷時,他都會笑得特別燦爛。
曾岩懌在去年許了一個願:「我想做出更好的作品。」什麼是更好?曾岩懌的定義是要「直擊人心」。只是沒想到,這個願望召喚了艱難。他說,因為靈魂不會無緣無故升級,創作也是,如果想做出更好的作品,那隨之而來的必然是更多事件、更多遭遇與發現。
當這些遭遇來了,曾岩懌卻發現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緒,「我知道我內心有一個『那個』,可是那個是什麼,你講不出來⋯⋯我跟我自己,離得很遠。」
「平靜」是一開始對身體山島的設定。因此曾岩懌必須維持平靜,才能做出平靜的作品,「有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幾乎處在一個心如止水的狀態。」他把自己當作得道高僧,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依循道理。「但後來我發現,我是拿它來逃避面對『當人』這件事情。」
為了扮演身體山島,曾岩懌漸漸對情緒感到陌生、麻木,傷心時流不出眼淚,生氣時無法憤怒,快樂也只是平靜,討厭、不喜歡等負面詞彙,更是完全說不出口。當他回過神,自己變成了工作狂,「而且,我還發現,其實我不快樂。」
沒了情緒,失去想法,曾岩懌做不了作品。他必須面對自己的空白。
去年年底,他在減貼選物做了《留白》這檔展覽。他形容「自己」就像一間房間,很常經過,但不會走進去,久而久之那裡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只剩空白。曾岩懌打開自己的房間,想要好好認識那裡,走進去才發現,那裡其實是一座充滿未知的蓊鬱森林。
工作室桌上擺著的是即將要在朋丁展覽的作品們,展覽名稱是《往森林深處的小徑》。曾岩懌面前環繞著這些偶,他說,「我走進去了,進去了。」放掉表面的平靜,他願意承擔危險走向未知的自己。
當他走進去,先遇到了修羅,那是一隻暗黑的貓科動物,呈現攻擊姿態,「這隻修羅看起來很負面,我以前覺得,祂不應該存在,但祂卻是森林的守護者。」過去認為心之森林裡只需要有神聖的夥伴,但其實還有更多的存在,有修羅、有迷失、有孕育與期待⋯⋯還有恐懼。
「我其實有恐懼,恐懼在,但我也有勇氣。就像這樣。」
他把一尊小陶偶,轉向,面對修羅。
經過精舍時,我們望了望當時的那間小房間,我問他後來還有見過上師嗎?曾岩懌說雖然上師每年都會回來,「但是我⋯⋯有點,還不想見他。」
他接著說,關於身而為人的意義這件事的答案,在不同階段他都覺得有一刻可以了解,但下一刻又會被打臉。「你又會覺得,這件事情又完全陌生了⋯⋯人喔,是可愛啊,又可恨的⋯⋯」
還有【龍】——關於龍的故事其實還沒結束。我前陣子在羽球場上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的名字就叫小龍。那個小龍一見到我就來跟我搭話,說個不停喔,後來還很常跑來工作室串門子,還是說個沒完,好像有好多話一定要告訴我那樣。
有一天,他知道我小時候看得到靈魂,小龍突然問我:「欸那你有看過龍嗎?」
我說:「有!」
他問我:「那長什麼樣子?」
我說:「就長你這樣!」小龍胖胖的,而且他的年紀和龍消失至今的年份相符。
身體山島《往森林深處的小徑》
時間|2023.03.11(Sat.) - 04.02(Sun.)
地點|朋丁 pon ding 2 樓(台北市中山北路一段 53 巷 6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