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布蘭琪:在女王成為女王之前
看著《TÁR塔爾》裡的凱特布蘭琪,突然想到《天堂奔馳》,原來那已經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忍不住懷念起另一種樣子的凱特布蘭琪。
早年《伊莉莎白》和《魔戒》的女王形象已成標籤,這幾年找上凱特的角色大多也氣勢不凡:《藍色茉莉》裡用盡一切維護臉面的落魄名媛、《因為愛你》中對感情看似游刃有餘的貴婦、《真相急先鋒》和《千萬別抬頭》裡掌握話語權的媒體名人;而在《仙履奇緣》和《雷神索爾》這樣的商業片裡演反派,當然更得美得夠力、壞得足夠氣勢。
至於扮演莉迪亞塔爾那樣鎮得住一整個交響樂團的指揮家,又有另一種的恢弘磅礡。《TÁR塔爾》解剖古典音樂界中的權力場景,指揮家必然被放置在最高處,導演陶德菲爾德說,《TÁR塔爾》是只屬於凱特布蘭琪的劇本,彷彿她天生就該待在那樣高的位置。
而《TÁR塔爾》確實也和凱特一起到了更高的地方:不僅表演被視為生涯最佳演出,從威尼斯影展到之後的北美獎季,凱特接連拿下一眾演員獎,直到最後一站的奧斯卡,和她在整個獎季幾乎戰成平手的楊紫瓊最終勝出。
總是演得好
即使最後沒有得獎,誰都知道凱特布蘭琪會演戲——《伊莉莎白》《藍色茉莉》《因為愛你》的演出早已成為標竿,更何況還有《凱特布蘭琪:宣言13》裡一次換 13 張面目的變臉秀,那可不是每個演員都能做到的表演奇技。多年來觀眾也習慣看她出入各個獎項的入圍名單,似乎只要抬出凱特布蘭琪的名字,都會是絕不出錯且足以服眾的選擇。
但或許少有人意識到,在 2016 年以《因為愛你》第四度角逐最佳女主角之後,凱特布蘭琪已經足足 7 年沒有再入圍過奧斯卡。這回《TÁR塔爾》的回歸,是她自 1999 年首度闖入奧斯卡之後,間隔最久的一次入圍。
他們說得獎是因為演得好,而沒得獎,則是因為一直都演得好。當演技好已成為某種慣性印象,演技反而成了最常被忽略的事。
奧斯卡結束後,許多觀眾將凱特布蘭琪未能得獎的遺憾,歸結為和過往角色的同質性過高。《TÁR塔爾》裡的指揮巨人,和過往幾個氣勢同樣張揚的代表作或許類似——但也因為凱特的表演總把細節埋在深處,觀眾需要挖開角色細看,才能發現《藍色茉莉》和《TÁR塔爾》有著截然不同的墜落方式,而《因為愛你》和《藍色茉莉》的上流貴婦也全無可對照之處。
同時也漸漸發現,大約每隔一段時間,那張凱特布蘭琪年輕時的紅毯照就會在社群網路上再度流傳,人們會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感嘆,那個剔透如水的凱特布蘭琪。
那些感嘆裡不只有女演員青春美貌的再發現,更多的是,驚喜於女王在成為女王之前的樣子。
回溯過往女王姿態的凱特布蘭琪,其實也有過鋒芒盡斂的角色演出。
女王之外
時間倒轉回二十多年前,當時的凱特才剛憑著《伊莉莎白》在好萊塢風光走一回,那一年雖然沒能在奧斯卡順利封后,電影卻讓她得到前所未有的矚目(以及一些抱不平的同情眼光)。緊接著《魔戒》的凱蘭崔爾找上門,十六世紀的英國女王穿越成了黃金森林的精靈領主,電影以凱特的口白開場,她低厚的聲音緩緩說著中土大陸的歷史,整整五分鐘觀眾未見人影,卻在那聲音中識見她的威嚴。隨後《魔戒》三部曲橫掃全球,凱特布蘭琪的女王地位從此確立。
然而那段凱特初初登基為王的日子,卻也是她演出角色最多變的時期。前有《天才雷普利》裡純真甜美的富家千金、《終極土匪》裡宛如搞笑藝人的單純主婦,後有《為愛重生》裡力圖振作的毒蟲、《火線交錯》裡意外中槍的妻子、《醜聞筆記》裡出軌的學校教師,都不見印象裡的女王氣場,角色裡的柔弱、喜感和頹敗,是許多人未曾見過的凱特布蘭琪。
而當中形象反差最大的,或許要數《天堂奔馳》。
《天堂奔馳》裡,凱特布蘭琪飾演在義大利教書的英文老師 Philippa,因為佈設炸彈殺人被捕,卻在審問過程中與負責翻譯的警官相愛,於是開啟一段逃亡過程。整部電影沒有一刻意氣風發,只記得凱特布蘭琪一雙始終濕潤的眼睛。
雖然電影在當年沒有引起太大的水花,但《天堂奔馳》來頭其實不小:劇本來自奇士勞斯基未完成的編劇遺作,導演則是剛以《蘿拉快跑》驚豔世界影壇的湯姆提克威,再加上女主角凱特布蘭琪才以《魔戒首部曲》紅遍全球。電影浩浩蕩蕩成為當年柏林影展的開幕片,但最終評價普通,日後回顧凱特布蘭琪的代表作時,《天堂奔馳》也往往被遺漏。
但凡是看過電影的人,都同意《天堂奔馳》是凱特表演最淋漓盡致的作品之一。片中一場警局訊問戲,凱特布蘭琪從自首殺人的冷靜淡漠,直到聽聞炸彈誤殺無辜,短短不到十秒的空拍裡情緒切換如流水,懊悔、不敢置信和武裝瓦解只發生在眼神之中,而她甚至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因為需要,所以柔弱
《天堂奔馳》最不同的表演,是凱特布蘭琪的「需要」。
在那些被熟知的作品中,她經常演出看似被需要的角色——《因為愛你》中的一個眼神流動,就能把年輕女孩勾到自己身邊、《塔爾》裡她要成為古典樂團安心依賴的指揮、還要在《瞞天過海:八面玲瓏》擔任出謀劃策的詐騙軍師,就連《藍色茉莉》那樣內裡脆弱得隨時尋找攀附的上流名媛,在瀕臨崩潰邊緣,走出家門也得擺出一副獨立自強的武裝模樣。
但在《天堂奔馳》裡,她成了那個需要,而非被需要的人:在語言隔閡的異國,她必須等待翻譯傳達自白;在警察局裡預謀逃亡,她需要有人為她規劃接應;而在真正逃出後,更要仰賴身邊愛人的保護。因為需要,所以顯得格外軟弱,凱特散去起所有的光芒,把自己的脆弱毫不保留地攤在整片銀幕上。
這樣的角色或許不如《TÁR塔爾》或《藍色茉莉》有那樣「非她不可」的氣勢,卻讓觀眾看見凱特布蘭琪作為演員的寬廣——尤其是在所有人都準備膜拜女王的時刻,她還保有隨時能走下王座的柔軟。
凱特布蘭琪在《天堂奔馳》裡最堅硬的一幕,是她為了躲避警察追捕,理了一顆光頭。理髮廳裡她側臉對著鏡頭,在因為愛而勇敢的直視之中,凱特僅僅用眼神就塑造了柔弱之外的反差。而下一秒她轉頭面對愛人,觀眾從後腦勺看不見她正臉的神情,那想必又是比水還柔軟的一雙眼睛。
觀眾以為理了光頭的女王凱特布蘭琪會成為《瘋狂麥斯:憤怒道》裡的芙莉歐莎,沒想到她卻走向《悲慘世界》的芳婷,沒有龐克搖滾的暴烈情節,只有一個女人的純愛。
對所有女演員來說,那顆光頭都是難得的解放。凱特當年為了《伊莉莎白》的古裝造型,也一度剃去額上的頭髮,說起《天堂奔馳》裡剃得更徹底的光頭,「對我個人而言,我感覺得到了自由。作為一個電影產業中的女性,妳的形象往往會受到關注,妳可能也會因此受困。這個角色一部份的旅程,就是要達到一種優雅和純真的狀態,為此需要一種近乎幼稚的剝離——而當失去頭髮時,這種剝離就會發生。」
剃頭髮不只是為了角色,也是為了讓觀眾看見不一樣的凱特布蘭琪。不再氣勢、不再風光,氣場散盡之後,藏在女王光環之下的那顆光頭,是一個演員對於定型的最大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