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慷仁這樣一個演員:表演,與那些還沒被磨掉的東西

吳慷仁這樣一個演員:表演,與那些還沒被磨掉的東西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11.2023

一下飛機到馬來西亞,睜開眼,吳慷仁心底想:「嗯,又要曬很黑,完蛋了。」

當地人深色的肌膚像召喚,他想快點變成阿邦,那個活在富都的角色。「你會發現,對於那種原生膚色的渴望,會很直覺衝擊到你。就是,不像——不像就是不像。從你的眼神、你的肢體、你的樣子,就是不像。」

於是只能每天曬,躺在飯店戶外區,看著早上太陽升起,選好角度,如同向日葵般移動,盤算著什麼時候去躺,黑得最有效率。

吳慷仁說自己其實很容易白,可能是因為表演,而熟悉了黑:「一開始是紅,紅了以後就會黑。可是那個黑不是真的黑,那種黑是很表面的,你會覺得這個人髒髒的。但還不夠——你必須要曬到『裡面』去。我覺得自己就像地板上的人肉串,要不斷翻面。」

還不夠。

讓自己專心

拍《富都青年》前製期一個半月,除了曬黑,要做的事很多。認識當地人,學殺雞,熟悉對手演員陳澤耀,還有,把自己活在那裡。吳慷仁說,那是 24 小時的功課。

「很單純,純粹到台灣的事我都不管。我都跟廣告、宣傳說我沒辦法接,或說,請等我回台灣。會很專注在處理這齣戲所有的事情,不論是手語,或是思考怎麼演繹這個角色。」

為了這個劇本做這麼多,會猶豫嗎?

「沒有猶豫。猶豫的是他們要不要選我。」

不少人把阿邦視作吳慷仁拿下金馬獎的一大機會。《富都青年》裡,哥哥阿邦扛起孤身生存的路徑,市場裡打雜營生,照顧著弟弟。但無論多努力,他卻難以突破命運不公平的起點:沒有身份證,於是不得不躲避警察、害怕臨檢,而且,口不能言。

他很想得到這個角色,就是一個直覺。和劇組聊過、又還沒得到合作的肯定答案時,他主動提出:我可以多給很多時間。「所謂的多給並不是,『我沒事、多給你時間』,而是,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丟在一邊,專心把這件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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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都青年》裡,吳慷仁飾演的哥哥阿邦總是照顧著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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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心去做,也包含不一定奏效的事。

他說,學殺雞是一種體會,「我一直覺得演員的演繹跟方法其實是沒有答案的。沒有人告訴你說,你讀這本書、你去聽這個音樂、你做這件事,就對表演有幫助。」

就是只能去做。為了表演而手刃 50 幾隻雞,並不愉快,但也不是多偉大的事,「我就是這麼笨。我就是想去試試看,那個大便到底有多髒?我就想去嗅一下這個垃圾到底有多臭?這種東西我也不知道可以從中獲得什麼,就覺得去做了以後求個心安也好。至少我靠近了。」

電影拍成後,吳慷仁形容這是一部「真誠的作品」。

吳慷仁為人所知的是他沒有經紀人。這件事作用在他身上,也像是做個「真誠的演員」的長期訓練。簽約、談價錢、安排行程、應對進退,都是自己的功課。「當然有時候會有點人格分裂,但是我覺得那個無關緊要,重點是你會更了解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他說,演員和經紀人之間,身份的不同時常會對一件事有正反兩面的辯證,有些經紀人會帶來不同視野,說服演員去演這個戲,做某件事,但在吳慷仁身上,這些對話都在他的內心。

「這件事情到底要做還是不做,等於是我要去跟自己對話,那種對話就需要非常的真誠,因為你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看著一件不喜歡的事說,『好啊,我們去吧』——這樣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至少選擇我能做,而且我理解我為什麼做的事去做。我一定是讓自己越簡單越好,才能走這麼長的八、九年。」

意志力的反面

為什麼這麼想演這部電影,實在有點難說明。吳慷仁說,劇本其實不複雜,「這樣說沒有好或不好,但我認真覺得這不是一個『哇!好出彩』的劇本。真的就是一個最樸實的故事,導演的生命經驗累積出來的腳本,那我們就用我們的生命經驗去參與這部戲。」 

「生命經驗」說得高,但也有一種單純的說法:「就是 39 歲的吳慷仁,到馬來西亞。」

電影裡,和一直想方設法鑽漏洞的弟弟相對,阿邦可以說是太正直,太有責任感了。在弟弟被追打時解圍、帶著弟弟逃跑時,那台沉睡的公車上僅有他一人醒著。觀眾不會忘記這部電影裡吳慷仁幾個眼神,直勾勾向前,透露著堅強的意志力——無論前方是苦難還是承擔。

吳慷仁形容自己也是如此:「我覺得我意志力非常強沒有錯,只是那種強,我甚至在想到底力量何來?」他相信這來自於身體一再的回應。「以往做勞工工作,會很相信我自己的身體。我有手有腳,累就好,流汗就好,流血就好。」

拍攝《富都青年》召喚了記憶,想起,以前也常曬太陽。

「去做板模工。那時候皮膚也是超級黑,然後手指也超級髒,黑頭髮被曬成像染過金髮——你知道嗎?就是頭髮曬到不行的時候,它就會褪色。自然褪色喔,就好像是染過頭髮一樣。」他說,那時工地還不流行戴安全帽。

身體撐過了,意志也是。那麼強大的意志力湧出,不明所以,直到演員生涯過了好幾年,思考自己為什麼這樣演,為什麼如此思考角色,吳慷仁說,才明白了自己過去的另外一面。

「就是,其實我消失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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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也許不只為角色,為作品,也有自己身而為人的渴望在其中。「初期接觸表演,它都是一種投射——不斷地用力演,或說你想要演一些很真摯的情感跟表現,可能都會覺得是不是有點用力?後來才發現,那都是不斷地想要在這個世界上留點痕跡,找到自己,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存在在這裡。」

吳慷仁之所以成為演員,後見之明,是因為透過一次又一次的表演,那些台詞,各種情感的流瀉與通過,讓他能夠摸清楚「我」的輪廓。他想知道表演作用在吳慷仁這個人身上的是什麼。

「自我的檢討跟自省是我從來沒有少過。所以我自己就會想,會發現——其實我沒有家。因為我的父母離異什麼的,家人可能對我來說都已經離開,從小就是東奔西跑。」17 歲離家,騎著摩托車夜雨中求師學藝,四十幾份工作累積,不少人講到吳慷仁過往,幾乎有點津津樂道,那麼刻苦,那麼非典型的背景。

這些經驗裡,吳慷仁是到很後來才看見一件有點讓人心疼的事:「在自己的心態裡才發現,『我』似乎一直沒有存在過。」

那就不是自我了

表演是拾回。他拿起桌上的一個咖啡罐。

「慢慢累積表演,開始內斂,可能也是隨著年紀,因為對自己的了解變多,很清楚自己拿到這個重量會有什麼表情。就是不斷地拍戲、不斷地拍戲,嘗試,然後才會變成《富都青年》這個樣子。我們會有真誠的表演,也會有內心的眼神,那都是從『對自己的了解』開始。」

年輕時,內裡覺得自己可以消失,但外在的表現,卻是很有衝勁的。「然後不把其他人當一回事。所謂的不當一回事不是不尊重他們,而是『沒有問題啦!我可以!』」

「後來才發現,很多演藝工作不是你可以就可以。很多事情是經過磨呀,稜稜角角磨掉。然後你會理解到,重要的是我們怎麼樣去鞏固最核心的東西?不然再磨一磨就沒有了。很多好的演員都是這樣被消磨,被市場消磨、被大眾眼光消磨、被同業的人消磨⋯⋯因為要得到同業的人認同,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但如果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你必須退一步來看,你必須要鞏固你原來該有的東西,去看見自己好的地方。」

他伸出一個拳頭。「人很奇怪。別人看你這個面、告訴你這裡不好,你自己就會說,喔,這樣不好,然後你就會很赤裸——但你不要『出來』,你要相信自己,不要這麼赤裸地去面對所有人對你的質疑跟問題。因為有時候,如果多了解一點,就不是自我了。」

那顆拳頭也像是他談自我的中心,不探頭出去,並不表示不在意外界的聲音,只是,我們都該擁有內核。各式各樣角色進出,外界那麼多聲音雜亂,圈子裡往來人際諸多複雜,吳慷仁把這些都當作一層一層的練習,把自己搭建回來。

近期吳慷仁兩部作品同步推出,拍攝時間都在去年。他在《富都青年》裡受苦與責問命運,在《有生之年》裡卻是功不成名不就、推諉油滑的魯蛇。陪伴角色走到最後,他說,這個角色像是給自己下了一個很棒的註解,「就是,你長這麼大,其實真的是很不錯的——我自己覺得,這是 2022 年最棒的結局。」

想起過往那個意志力堅強、勇於負重承擔、會說「啊,這沒有很辛苦啦!」「做四十幾份的工作,也還好啦,小事情!」的吳慷仁。

他改口:「現在想一想,有點疼惜以前的自己,會想說,『其實你真的是還不錯。』」

或許他把自己全力奉獻給表演,是因為表演也給他那麼多。

#吳慷仁 #富都青年 #陳澤耀 #王禮霖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溫若涵
攝影Liszt Chang/IG @lisztchang
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專訪協力・核稿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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