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裁與厲鬼的產地:便利商店 49 元小說的作者,還在寫嗎?

總裁與厲鬼的產地:便利商店 49 元小說的作者,還在寫嗎?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5.05.2025

你還記得那些便利商店賣 49 元的小說嗎?

架上它們比其他書都矮,一層塑膠膜封印,然而光一行標題,就足以驅策我們慾望的指尖:《霸情總裁》、《下床怎能不認帳》、《憨女降愛》、《同床試試愛》⋯⋯姐姐過來坐坐!我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霸道總裁。又或者一張鬼臉貼在深色書背上,配上滲血流膿的字體:《亡魂印》、《惡靈禁地》、《殺戮校園》、《陰鬼畫》⋯⋯背脊發寒,這時候總是嫌便利商店冷氣太強。

有著比便當便宜的價格,開本小,篇幅短,一堂課能讀完的粉紅泡泡與魍魎鬼話,被忘在抽屜、被同學傳閱,隨著教科書一起扔在過去,但也是它們堆疊出我們成長的背景。當便利商店裡的小說式微,這些標價 49 元的回憶從此斷了線索,博客來上沒有太多資料,加上大多作者筆名示人,時代蠶食鯨吞,許多人網路上的最後一筆紀錄,停留在他們出的最後一本書。

他們是誰?他們從哪來?他們去了哪?

振鑫:如果不能任性,我還不想當作家咧

振鑫,著有《報應》、《守墓人》、《惡鬼社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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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要任性,是從田中芳樹《銀河英雄傳說》學到的。彼時振鑫就讀中正高中,嚐到了文學的自由——「首先它有反人性的開頭。一般都說寫作要在開頭幾個場景馬上抓人眼球,結果田中芳樹完全沒有,前面就是在交代設定——怎麼可以這麼任性?」

寫作要任性,也因為當時,只有寫作可以任性。

他曾想當電台 DJ,但周遭人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不怕餓死?「人生沒辦法任性,只有寫小說可以。所以我對寫作最初的認識就是,那是一個作者可以任性的舞台——如果不能任性,我還不想當作家咧。

而且,不只要當作家,他給過自己一個中二的許諾:要當文壇豪傑。他曾經每個月花 6 千元買書,等把高中圖書館裡所有書看完,就去重慶南路書街坐一整天⋯⋯

不過開始寫自己的作品,得等到當兵。他在國小當替代役,三更半夜,一個人巡邏,望著幽暗的校舍與草叢,恐怖感油然而生,「這麼可怕不能只有我嚇到!所以我開始寫恐怖小說,寫成一部《魔界巡守日誌》 。」與當時多數未被主流出版社看見的小說創作者一樣,開始在網路論壇上連載。

然而距離他成為正式出版的小說家,還有 8 年。

這 8 年,他換過許多工作:旅館櫃檯、圍棋老師、編輯、工廠廠長、人資、快遞⋯⋯工作結束,晚上或假日就趕稿——文學獎的稿。「愛情小說文學獎就投稿、奇幻小說文學獎就去投稿、科幻小說文學獎也去投稿,反正我一直投,幾乎每年都會投。投十幾個文學獎,然後全部公佈,全部摃龜。」

整整 8 年的拚命與失意,不會自我懷疑嗎?他的回答是:我去學了紫微斗數。

「我不是摩羯座嗎?那種打電動要先看攻略本的類型。」而算命是人生的攻略本。剛出社會的時候,他說想當作家,人人都叫他別寫了,他不服輸,跑去算命,「一個算命先生說不行,我就再找一個 double check,結果這個又說可以,不甘心再找一個,那個又說可以⋯⋯他們莫衷一是,我乾脆自學紫微斗數。自己的命自己看,學完就發現,我是小說家的料欸。那還不寫爆。」

不知道是人定勝天還是天從人願,2009 年,他拿下第五屆溫世仁武俠百萬小說的評審獎。他的第一座文學獎。

獎項加身,主辦的出版社明日工作室找上他,首部作品《報應三部曲》出版。在同為小說家的妻子柚臻支持下,振鑫做起了專職作家,後來成名作《惡鬼社區》系列銷量大捷,沒有人敢再唱衰他會餓死。那是他的名字最為人所知的幾年。

然而好景不常,明日工作室結束出版業務,他則轉往天下出版寫兒少小說,後來也做人文書,採訪企業主寫自傳;接案之餘,創作依舊,於鏡文學、角川、尖端都有發表。「明日有點像是我的一個大本營,之後就像流浪作家。所以說寫作是一場流浪。」

好在這幾年,他有了另一個大本營:命理。若點開他的粉專,最先看到的不會是恐怖小說,而是在時報出版的命理書《25 張命盤:25 種精彩人生的課題與啟示》,作者資訊欄寫著「我是命理師振鑫,歡迎私訊預約,可遠端視訊論命。」

時間倒退回他到處算命的時期,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神明除了說他適合寫小說,還告訴他:「當命理師也很好啊!」

「那時候覺得這句話莫名其妙,但隨著小說出版的舞台越來越少,我就改行當命理師,現在想想,簡直是一語成真。還要比這個更小說的劇情嗎?」

而看命盤跟寫小說,本質似乎也相通,都是在打磨一段說法,一段敘事。他寫人文書或命理書,也都以說故事的方式,說一段人生,「你說,說故事的重要性是什麼——太重要了,如果《一千零一夜》那個宰相的女兒跟國王講的是道理,我保證她隔天就會被殺掉。但正因為她說的是故事,故事改變了人、也改變了這個世界,這就是故事的力量。人的天性不喜歡聽道理,所以我們寫小說。

水銀:最好的男主角,永遠是還沒寫出來的那一個

水銀 ,著有《獵愛同盟會》、《玩美 Club》、《優質嚴選男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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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名水銀跟水銀無關。「水」承襲自上一個筆名,「銀」則是銀兩的銀,是朋友幫她想的,代表著生活還是得好好過下去,「祝福也希望我可以一直寫下去,不會因為生活不穩定而中斷寫作。」

水銀也真的一直寫下去了。

寫言情小說之前,水銀讀言情小說長大。當時看萬盛出版社跟禾馬出版社的作品,那是她心中小說的樣子。比如沈亞的妖精系列,奇幻主題搭配人類與妖精跨種族之戀,一下打中她;或素有「冰淇淋文學」之稱的台灣言情小說大家席絹的作品,「給我最大的觸動是,主角和題材可以多元化,不是一定要符合某一種樣子。」

其實她從來不是能在作文拿高分、或自認擅長寫作的人,但看著櫃上言情小說——不需要優美的詞藻或名言佳句,不需要國小寫作文式的起承轉合頭尾相扣,也能創造出自己的世界——小說最後頁都附有出版社的投稿信箱,憑一股衝動,她寄出了。

這一寄,也把自己寄到了,言情小說出版最後的黃金年代。

她第一間出版社是禾馬出版社,幾年後,收到耕林出版社的邀稿,一直合作到現在。當時流行系列書,《雲宮四姝》、《幻滅三部曲》、《大亨俱樂部》、《獵愛同盟會》、《麻煩公主》⋯⋯作品不計其數,每一本故事都是一條感情線,「從一個念頭開始,想到主角的設定,然後再想到主角會有哪些朋友啊、有什麼背景⋯⋯就會擴展成一個系列。」

形形色色的男角也在她筆下誕生。《優質嚴選男人》有來自澳洲、法國、義大利、美國等國族多元,又可以瞬間移動或控制風火水雷的超能力者;《玩美 Club》則是好幾位來自不同顯赫家族的紈絝子弟,從美國龍氏家族、日本菊池財團、英國霍曼家族⋯⋯應有盡有。

相較男角多變,刻畫女角上水銀有一套不變法則。「我覺得女生在一些戲劇作品裡,好像很柔弱或者很善良,或者是願意委屈求全——現在來講就是白蓮花或戀愛腦——我都不會太欣賞。現代女孩子,應該有一些現代的特點。她可以依賴人,但是不應該依賴人到沒有自我,不能隨著妳喜歡一個人、妳就強迫自己變成他喜歡的樣子。

這些設定深受讀者喜愛,甚至有讀者寫感寫信到出版社。且市場景氣,只要穩定產出,維持基本生活開銷不難。然而由於便利書篇幅小,故事情節很難施展開來,往往寫到最後又只是同一組公式套了又套。她也不是沒有倦怠過,「言情小說寫很久了,已經寫不出新的花招,就開始嫌棄自己想的題材,大概有一年都沒有在寫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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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言情小說的狂潮退去,「那時候感覺還滿明顯的。市場上可能可以一個月從 40 本新書,一直慢慢縮減,到只有 10 幾本。雖然在稿費上我自己沒有太明顯的感覺。」眼尖的出版社觀察到市場變化,開始轉型,以耕林為例,後來開創拉芙兒書系,受日本 ACG 文化影響,以故事背景設定在校園的小說為大宗。

「我那時候也有跟編輯談說,是不是以後言小要縮減?他就跟我講,對。」後來水銀也轉往拉芙兒書系,寫就《三月的騎士》、《死神的公主》、《黑執事王子》,並且,彷彿與言情小說告別般,她用了另一個筆名:銀千羽。

由於拉芙兒書系開本較大,能開展的劇情、設定隨之擴增,水銀寫得更順。隔幾年,校園小說又退流行,出版目光盯向奇幻類型,就這麼造就了水銀——銀千羽最知名的系列作品:《伊人難為》。

銀千羽也真的一直寫下去了。

儘管已無從前的言情盛景、靠版稅就能過上優渥生活,但問她最喜歡筆下的哪個角色,她仍語氣閃亮:「永遠是還沒寫出來的那一個。」

羊羽:我爸死了,也把我的寫作才能帶走了

羊羽,著有《無名屍鎮》、《人面鬼針草》、《催魂》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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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羽記得兩個日子。一個是爸爸外遇時,媽媽北上鬧事那天;一個是爸爸死的那天。

父親本名夏家浦,而更為人知的是他的筆名:羊恕。文學史上並非一聽即知的名字,但小說作品《刀瘟》曾改編電影,由葉鴻偉執導,庹宗華、葉全真、卓勝利主演,並在 1990 年獲得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

「我爸爸是軍人,邊從軍邊創作。」羊羽說,爸爸的書櫃也陳列起文學的星空,她小學就看起了《西線無戰事》、《黑貓》,「從小我的國語很好,作文成績很高。他看出我的天份,所以暑假作業都會安排題目讓我去練習寫作。三個子女中,只有我遺傳他的寫作天份。」

除了爸爸的書櫃,還有堂姊講的鬼故事,「內容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看著房間的大窗戶,那種恐怖的感覺。」這種「有人在暗處盯著你」的酥麻,她也想分享給其他人,便把寫下故事給同學傳閱,或是講出來嚇嚇他們。

直到小學五年級,純真年代在爸爸外遇時結束了。

那天得知外遇消息,她還來不及反應,媽媽就已手起刀落,把她寄放鄰居家,帶著妹妹、弟弟直衝台北,去爸爸跟外遇對象開的餐廳鬧事。然而鬧完事,離婚,家還在,父母仍同居。有時父親酗酒,會在客廳辱罵孩子,「那時候的我們對他,真的就是恨。

儘管有恨,但當客人造訪,爸媽仍在表現得親密無間。這種婚姻的、愛情的、乃至於人根本的虛偽與脆弱,往後成了她寫作中的恆常命題。小學就寫過一則短篇,「在一個封閉的村莊,男女通姦被抓到,他們被浸豬籠,當豬籠浸下去、再拿出來的時候,豬籠裡面沒有人,但是對面的河岸就出現了一對狼——公狼跟母狼——並肩跑走。」

長大以後,以寫作為志,她試過時下流行的言情小說,但怎麼都寫不出甜美結局;而看到父親的作品被改編成電影,但依然手頭拮据,她也不願往純文學發展。

剩下來的,只有恐怖小說了。

她發現市面上大多恐怖小說仍以靈異鬼怪為題材,因此動筆時,「我希望我的作品是講『人的恐怖』——沒有很明顯的恐怖,卻會在看完後讓人心裡發毛的。」最一開始她在台灣論壇、深藍學生論壇、靈感製造機發表作品,受到許多讀者歡迎,又恰恰碰上明日工作室開新書系。編輯在留言區問她意願,一拍即合,《無名屍鎮》是明日異色館編號 001 的作品。

「我就是邊工作、邊寫小說。」白天她在萬客隆等大賣場做總機,晚上回家就往死裡寫。不累嗎?「不會。因為寫小說是很開心的。我每天下班或放假的時候,都是寫到半夜。因為我對工作也沒有太大的熱忱嘛。」

爸爸也知道她在寫作,曾一度想透過人脈幫她的作品牽線出版,「但是我就是不喜歡靠別人,所以我要自己去創造。」而她給自己取的筆名羊羽——羊來自父親筆名姓氏,跟羽可以合體為翔,「我希望我可以在小說界飛翔起來,有自己的一片天。」

始於父親,也決意超越父親。只可惜,他來不及見證她飛翔的那一天。

2005 年,爸爸在廈門過世,她沒有見上最後一面。回過神來,「所有恨都隨著他的離開消失了,他留下的就是只有愛。因為我覺得我自己很恨他,但是到他的過世後,我就是一直哭一直哭,我才發現原來我自己是愛他的。」

但,外遇、酗酒、言語暴力的父親,為什麼就這樣不恨了?她說:「畢竟是我爸爸。」

爸爸的過世,帶走了恨,也帶走了繼承給她的寫作才能。「在他離世前,我跟明日簽了定期書約,一年得出四本書,第一本是《人面鬼針草》,在我創作第二本《催魂》的時候,我爸爸就過世了。」後來她再也寫不出東西,只好與出版社毀約,違約金與稿費抵銷。作家美夢一瞬,睜眼又是人生。

「有 20 年都沒有辦法再創作。完全沒有靈感。」曾經不相信婚姻的她,最終還是步入婚姻,並在先生的公司幫忙,生活風調雨順,不能再壞,也不能再好。

然而去年某一天早上,她驚訝地發現,靈感回來了。「我可以在一個早上的時間,就構思完一本完整的小說大綱。」半年時間,她完成睽違二十年的長篇作品,六萬字,是一部以鬼怪為題的《陰桃花 驚蟄》,也放上 PENANA 跟鏡文學,在便利書退潮的今日,她又在網路平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採訪後她傳了一段話給我:「我不知道讓我重拾靈感是為了什麼,可能是要透過我的親身經歷宣揚善念;也可能沒有什麼原因,就是為了和你們再度相遇。」

「你們」是誰?或許就是那個,曾在便利商店小心翼翼摳出一本書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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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商店那些書

突然有一天想起,以前在便利商店買的那些書。

有幾本靈異小說後來成為你一輩子的陰影,霸總與嬌妻集合的言情小說現在想起來依然讓人雞皮疙瘩,但那是你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魅力。從書架裡挑出一本,結帳即走,那曾經那是我們最觸手可及的文學。

#便利商店那些書 #言情小說 #恐怖小說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核稿編輯陳劭任
視覺統籌傅浩鈞
撰稿吳浩瑋
插畫和平製品(IG @paixp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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