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變旅人|拜訪一座活火山
四輪驅動車在愛特納山區來回穿梭,載上來一批沒見過火山的人,載下一批記憶卡塞滿合照的人。我沒搭車,這十幾公里的火山路我只想自己爬。
從海拔 1900 公尺處開始,就只有一片全黑的火山灰。走路的我是個小孩,東摸西摸,撿起了一塊碎屑,發現它們像珊瑚礁一樣有著細小氣孔,又有著礦石結晶的閃亮光澤。而每一個小洞,都是岩漿被拋上高空時,逃逸的水氣留下的痕跡。當石頭裡的水分子,以極快的速度蒸散衝出,一片碎屑默默承受千百個微小爆炸,失了水的它們,就只能是黑的。
坡平緩的時候,我試著以穩定的頻率踩踏,規律地送上自己。在火山上踩出來的聲音像極了雪地、沙地,踩著,腳卻感覺不到踏實,一步一步都像敲著空空的房門,但能聽見有人在門內等著,只是她不應聲。
火山上沒有明顯人徑,看見山稜線上有其他的行者時,我傻笑,或點頭。我也在將近四十五度的陡坡上撲倒了幾次,整個人趴跪在鬆散的火山碎屑裡,當我被自己的體重往拉倒,磨痛了雙手和膝蓋,我哀號,或者唱歌。愛特納給我的遠望是溫柔曲線,眼前卻都是真愛試煉。幸好我有擅長勵志的一面,總是告訴自己,「看得到就走得到」。只不過這天山上剛好天晴,能見度有 30 公里以上啊。
我知道愛特納一直等著。等我被消耗到和她一樣,等我的喘息和她的震動同步。等到我爬上山頂,等我們共鳴。我想要知道地球生命的最前端有多接近死亡,我想要付出代價,想要揮霍自己。我想要把火山的一切納入自己的生命,想讓這個名詞,對我而言不再是俗氣的比喻。我想要她。
當我終於登上火山口時,她開口了。
「我是火山。」
海拔三千兩百公尺,歐洲最高大的活火山就在腳下,我站在一個黑色的火山口望向一個紅色的那邊,在巨大坑洞的邊緣,人只能感覺到自己將被吞噬。
「我一直站在死的這邊,燒光周圍所有的氧氣,克制不住地想把活物推向死亡。不要向我解釋忠貞與背叛,我所有的火焰熱流,朝著天空噴發,始終如一。也不要向我解釋矛盾,我已接住太多自己的灰燼。又是吞噬,又是創造,又是許多冷卻凝結乾燥後黑色堅硬銳利的痂。我被自己堆積成有輪廓的、和天空完全相反的黑色真實。」
她說得急,分不出是憤怒還是興奮。我坐下來聽,居然奇異地被瓢蟲包圍,感受到接近戀愛的喜悅,但我還沒開口,她便搶著說了。
「先別謝我,不要誤會,愛的喜悅與我的高溫無關。走或不走你都必須愛,也必然受傷。因為你知道在沒人看見的明顯地方,有甚麼正在撐開他的下一個火山口,且時間正在冷卻屬於你的。你不必原諒誰,也不要假裝傾聽。關於愛情的詞意只是數顆飛行中的火山碎屑,開口的動機才是岩漿,謊言和告白之初都是四千度。」
我問她為何如此憤怒。
「所有火山,都是表象,是地球死去的愛,是許多冷卻凝結乾燥後黑色堅硬銳利的痂,經歷千百億的巨量堆積,是毀滅後的創造殘餘。所有的生命都被我們拒絕,我們只被允許付出。就算想輕呼那些閃亮的結晶回來陪伴,內裡的愛太滾燙,除了大叫、狂吼,我們不會其他的表達方式。每回爆發都只讓我們失去更多,推開更多。直到我們休眠,直到我們死亡。你可曾見過因此快樂的火山?」
後來我們沉默了,我拍落爬滿背包的瓢蟲,攻頂的興奮轉為哀傷。僅剩下回程路能走了。有時我會想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在哪,有時卻想要消失。獨自爬山時,特別適合仔細檢視自己的矛盾,再一一收納它們。我揮揮手向火山道別,換了條路下坡。
途中我不斷回望,最後聽到她鬆口了。
「可惜上一次爆發你已經錯過,也不知道下一次你是否還活著,想讓你嚐嚐我黑色吼聲的苦味。但我燒起來的時候,或許誰都不該來到我身邊。」
火山當然不會說話,開口的一直是我。我覺得世界太脆弱,承受不住我的感情,怕一句話就將眼前的人燙傷。胸膛裡的岩漿衝撞著我,好多時刻我都只想盡全力去愛人,衝上前去緊緊擁抱。但生命裡有太多人一抱就消失了,他們被我蒸發,失去具體。我只好把所有的錯愕當成練習,終於越抱越輕柔,好不容易在身邊留下了一些小雪人。當我看見火口的巨大凹陷時,輕微的跳落自毀衝動從背脊冒出。所以我決定成為她,原以為會寫滿感想的手記本,只寫上了「我是火山」四字而已。
太害怕身邊的人融化蒸發,我把無法處理的熱,交付給這些給物。將最重最燙的句子拋向它們,想像它們用最濃最真的自白來回應。不該說的感情,不願撒的謊,堆積成寫字的素材,當我每寫到一個段落,那死去的便能自然腐敗,讓新生的鑽出裂隙,完成一次生態循環,代謝掉我的熱情。
我帶著笑容走很長的路下山,鞋子的亮皮被磨成霧面。我確定了火山是我的喻依,這天我們終於見到彼此了。
【一覺醒來變旅人】
有時候讀的旅遊資訊太多,但衝動太少;圖文並茂的炫耀太多時,腳印太少。不斷修正、試圖平衡的結果就是,兜圈子。幸好時光還會流動,帶著我們上 浮或下沉。所以旅行就變成螺旋,那個看起來只是繞著圈的傢伙,實際上正在靠近或者遠離我們。因此我要寫,打散景點的輪廓,讓模糊的體會顯現,就算一切看似 毫無用處,我也要盡我所能地寫。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