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放映室|故鄉的重量——用寺山修司的煙草指向北方
寺山修司的電影,陪我渡過了二十世代最為晦暗的時光。不單單是因為那些彩虹顏色的畫片,流浪馬戲團。面塗白粉的氣球女來到我昏昧的夢中。是寺山的電影教會了年少的我,只有在沒有光的地方,夢境才會發散出那種琥珀色的光澤。
夢裡是燠熱的南方。是我所來的故鄉。不是寺山的東北。我第一次去日本時,就想去青森。想去那有著血色湖泊的恐山,如同電影裡說的:「在土裡不斷掘出母親的梳子」。兩千年初在重慶南路的秋海棠(現已倒店)買回來的片子,簡體版的翻譯讀起來怎樣都有一種意味不明的感覺。什麼是「掘出母親的梳子?」那是詩吧。是那大陸版的翻譯體不經意流洩的詩意?還是同樣持有詩人身分的寺山,對母親的低喃?後來我沒去成青森,去了一趟東京。在谷根千的下町一帶閒晃時,不經意繞進了某座有著戶外樓梯的公寓,竟就這樣撞見了名為「天井棧敷の人々」的喫茶店。
谷根千的午後一派無人,喫茶店的白日休業,我彎低下身,從緊閉的玻璃門窗裡向內窺看,卻只能在反射的光影中,看見自己倒映在窗上的臉孔。四十七歲死去的寺山修司,會知道這個他生前所創生的劇團,已然改頭換面,重組為「萬有引力演劇實驗室」,一代一代的劇團演員離開、死去,而迄今仍在不斷重演他當年的腳本嗎?我記得那些更劇場式的短篇電影《疱瘡譚》、《身毒丸》、《番茄醬皇帝》,都有天井棧敷的蹤跡。如同他每部片中都如影隨形的配樂師 J. A. Seazer,新高惠子與蘭妖子女妖般的歌聲(啊蘭妖子這名字也多麼魔幻寫實),還有怎麼能忘記,那部迄今已被我翻看得光碟磁面皆滿佈刮痕、幾乎背誦得出台詞的《死者田園祭》?腰間纏繞著青蛇的女人,侏儒,坐在電線桿上的男子,飛墜的時鐘,死去而下體流血的水手服女孩…….。
那不僅僅是寺山修司的自傳,有時竟也在影像的恍惚之中,而被移植成了我的。如同電影裡的台詞所說的:「用這雙眼睛看著,即使沒發生過的事,也能出現在記憶之中。」那是同樣從故鄉的薄膜中奮力掙出的寺山,為所有遠離故鄉、成為異鄉客的人們所構築的時間的巢穴罷。一層一層。起初是詩。後來變成了秘徑。變成了影片開頭捉迷藏的孩子。時間裡散落的記憶都躲藏起來。在每一次「躲好了沒?」的回聲之中,招魂般地將那些死物重複地召回。
年輕時的我迷惑於那些榻榻米下的恐山,彷彿通往另一個次元的路徑。更年幼一點的我也和寺山一樣,住在南方某一偏遠小村,日夜懷抱著離家出走的夢想?午夜的被窩是幻想的山洞,在睡眠襲來之前,有船停泊,船上的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夢境挾帶著睡意就這樣恍惚地開始了。那會否也是年幼的寺山,日以繼夜、以夢為擘的「成年計劃」呢?日後我在他的《幻想圖書館》裡讀到,年少時的寺山因為父親離家去作戰,於是每每在村子裡遇見那種因戰爭而四肢皆被截肢、像蟲一樣活著的男人時,總將他們想像成是父親的模樣。
那或許是《死者田園祭》裡,之所以大量啟動的表演性元素。對於空缺的父親無能處理,於是只能以想像的詩進行奠祭。於是那「父不在」成為了電影詩意的源頭。而母親呢?《死者田園祭》及其姊妹篇《草迷宮》裡,寺山都耗費了極大的篇幅,來處理他和母親之間那種既依賴、同時卻也厭棄的矛盾關係。如果「父」在寺山的電影裡,終被影像消解成為了漫漶的詩篇,是寺山電影裡最突出的視覺性意象,成為寺山電影影像的前導;那麼「母」的位置,毋寧變成了寺山電影裡的另一道倫理性的佈置:一切關於「我是誰?」的疑問,都必須在電影劇本裡以一個「殺掉母親」的機制來回覆。於是那電影的敘事被這樣的一種重複改寫的驅力推動著前進:少年成為電影導演後、重又以夢境般的疊影改寫了自己的年少時期,甚至「進入」自己的電影——回到二十年前的「當地」,去殺死電影中的母親。
《死者田園祭》在這個設計上是極有意思的。它所動用的,是那個哲學史上永遠無解的「祖父悖論」——在此被改寫成為了祖母。它暗示著母系才是干擾那作為電影敘事線性的陰霾與雜訊。在電影中,年少的主人公「我」被成年後的「我」派去殺死母親、以改寫「自己」的歷史;此一行動失敗了——因為年少的「我」在途中被「帶走」了。成年的「我」獨自回到老家,見到當年的母親,與母親日常一樣地對坐吃飯,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寺山藉電影主人公的自問:「無論怎樣都下不了手,所以這僅僅是電影罷了。而在僅僅的電影之中,連一個母親都殺不了的我自己,又究竟是誰呢?」這個看似挫敗的宣言,其實是推動著寺山那表演性強烈的虛構敘事、一次次捲土重來的影像驅力吧。殺不死的母親。圖騰般的原初影像。生命最初的拉鋸與搏鬥。那張力構成了寺山電影裡最核心也最根本的辯證:時間的巢穴建築。無論那是指向時間本體,抑或是個人身世的一座屋子。《死者田園祭》的最後一幕,是老家的四面牆壁箱子般地打開倒下,「我」與「母親」所對坐的,已然是七〇年代、現代化的東京街頭了。
每年都在課堂上放這部片,田園に死す。我的學生看完都問我,老師你有什麼事嗎?他們驚詫於電影混亂的敘事,恐怖的意象,對於片尾少婦強暴了少年的性啟蒙覺得不忍卒睹。他們十八歲。出門遠行。台灣那麼小。高鐵那麼快。十八歲出門遠行也是一日生活圈。故鄉已然是個過氣的詞彙。
可是我始終記得,十八歲時看的那部電影裡,寺山的短句:「拿吸過的煙草指向北方;北方若是暗黑的,就看不到故鄉了。」煙草的前端燃盡蒂落,終成一截灰燼,是故鄉的重量使之墜落?在名之為前衛、實驗的寺山的電影裡,夢境理應輕盈。然而撥開詩與夢的雲霧,我所看到的,卻是那遊戲與表演的旋律之中,有著鉛錘般重量的核心。故鄉是個永恆的夢境。儘管它有時挫敗得像個噩夢。那從年少時代就脫卸下的胎衣裡,寺山修司那極其短促的一生、游牧東京的成年人生裡,毋寧都在重拾那北方來的夢了。
【日本放映室】
一直想找一個黑色盒子。裝盛光影。封存時光。即使是誰的舊餅乾盒。鐵盒裡的光影錚錚,發出聲響。搖了搖就有了一首自己的歌。
此間乃是日本放映室。有一些真正去過的遠方。有一些沒去過的地方。有一些地方光和影子代替我去過了。
【言叔夏】
1982 年生。作家。食堂老闆娘。著有散文集《白馬走過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