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有些人在孤僻島跨年
孤僻島常年吹著東北風,島上沒幾棵樹,連草都短短的,像是個被園丁修剪過的花園那樣清爽。在月光眷顧的角落,在兩座岩脈之間,正好有一片沙灘。
那些溫厚的海浪圍繞著我們,細沙在浪花底下和著風聲。回頭看,整片沙灘只有我們的腳印,這裡已經許久沒有人造訪,對我們而言是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我朝著海丟了幾塊石頭,心中久經海風吹拂的巨石也終於碎了,可惜沒有從中誕生什麼悟空或什麼太郎,僅僅碎成更多塊小石頭。
碎石被你白淨的沙灘包容。苦澀的鹽在我體內堆成銳利的結晶,熱漲冷縮,風化作用,在一個無法預期的時刻,我大塊大塊地崩解。幸虧妳細沙柔軟,我碎得非常安穩,埋在你懷裡好好地哭了一場。
哭完了,孤僻島沙灘上我們躺著,以一種舉行慶典的心情,歡欣鼓舞地躺著,滿足地躺著,抱著肚子躺著。今年終於結束,要往前去了。地球與太陽又擺出跨年的預備動作,地球滑過冬至點之後,日照將逐日加長。
我說,人類紀年的方式在浩瀚宇宙中簡直是緣木求魚,你說,別想那麼多,冬至過後也可以吃湯圓。全世界的人都這樣過著,何不照辦?跟著歌打拍子,感覺不壞。
大城市又到了屬於煙火的時節,人們一面爆炸一面慶祝某些事終於再也不必回顧。對於無法重現的成就,無法複製的自我,雖然抱著一點遺憾,也只能揮揮手。往昔的光輝都朝著世界的另一端奔去,那些明亮的笑容不會再回頭,不過這些淤塞的影子也將隨之淡薄。這個吻不會再像上一個吻,只能一直親下去並期待新的。
「煙火的爆炸聲落了好幾拍啊,離這島很遠的樣子。」你說。
弦月低垂,潮水退去,孤僻島旁一些礁石探出了頭。有顆火流星劃過,在遙遠的空中化成粉末。我們升起了營火。
時間到了,倒酒來喝。想喝一點苦的,也喜歡甜的,那就開兩瓶吧。醉是一種後果,後果並非預設好的追求。因為喜歡上那種暈暈鬆鬆的感覺,而想要更多更多更多。唯一可惜的是,醉這個狀態的發音和罪同音。也許就是這樣才會有罰酒的說法。這些話是你說的還是我說的呢?杯子空空。
時間過了,再倒酒來喝。慶典是一種祭典也是一種刑罰,所有的儀式都是刻度,暗示著結束與開始。沒有刻度的孤僻島生活對短暫的你我來說太過奢侈。時間沒了,快倒酒來喝。肚子滿滿,慶祝。我們講話的調子已經越來越像。
喝飽,亂講話,邀亡靈在孤僻島沙灘上一起唱歌跳舞。逝去的人都被唱成了沒頭沒尾的故事,繼續在風裡迴盪。撿來的薪柴,都是一些空心的樹枝,根本燒不了多久。酒精穿過肌膚帶走體溫,反而讓人覺得溫暖。我們丟下餘火,往沙灘的另一端走。
我們躲在暗處仰望星空,看那些遙遠的靈魂將自身微弱的光芒投向地球,你想起了誰,一句話也沒說。
孤僻島沙灘上我們躺下,濕氣透過外套,鑽進了身體。哭過之後我疲倦,在與你約定的時間內小睡。後來你也微微打呼了。在夢中我們各有各的衰老,幸好醒來時還能夠認得彼此,這點也很值得慶祝。
城裡的煙火沒了,人們在回家的路上重新收到訊號,得以在各種尺寸的螢幕裡再放一回煙火。網路保留了現場,存在的意義變得更多重。有些帳號拼命讓自己不被遺忘,也有人選擇刪除帳號,殺掉一小部分的自己。
天亮以後,停航數日的船班抵達孤僻島港口,水手將纜繩拋上碼頭,新一批探險者搖晃著腳步下船,踩在堅硬的岩盤上,其中勢必有人適應不良。這也是來接我們回大城市的船,一想到旅程將盡,我就成為了適應不良少年。
「我會非常想念今天的。」清醒後我說。
在孤僻島上沒有任何需要被擔負的責任。大自然是最不負責任的代表,沒有一顆石頭會將堅硬視為自己的責任。它受夠了風吹就會崩解,它受夠了浪擊就會傾倒,它受夠了打磨就會圓滑。它隨著各種作用力的時間流轉而改變,那不是它的責任,那是它的存在本身。
城市裡有很多負責人,他們將自己擺在一個被需要的位置,維護自己的正確性,維護自己的存在感,同時消除內心的不安。負責人失去了很多遊戲,他們幫大家戴上安全頭盔,也壓抑了某些美麗犄角的可能。
好在負責人都去看煙火了,我們才能在孤僻島上用遊戲的方式牽手,用遊戲的方式說夢,用遊戲的方式在沙灘上追逐,用遊戲的方式撿選石頭。
在孤僻島上我們曾聽見草動,聞到海風,看著潮起潮落。遊戲是整體的舞,將身上所有被分化的感受統合在一起。我們非常分心,也非常專注。
在孤僻島上我們隨興唱歌,有時跳舞給海浪看,所有身體、大腦和意念都和諧又有力量。
在孤僻島上我們慶祝,我們玩,我們存在。
可惜我們不是這島的居民,往大城市的船就要啟航。雖然舉辦儀式那麼無用,信物又那麼不切實際,我們還是確立它,將它放置在孤僻海岸。你找來一些圓滑的老石頭,我將它們一粒一粒堆高。
從船艙回頭看,石堆像島在對我們揮手送別。離開港口後,長浪一波一波將船舉起又拋下,彷彿要把我們身上的負責人搖醒。
有一瞬間我非常抗拒,想要跳船游回孤僻島。你似乎發現了,對我說:「睡一會吧,離岸還有很遠呢。」
海像一塊皺巴巴的破布那樣被你的話語熨平,我睡得很穩。一覺醒來,大船靠港,我感覺自己是個全新的人。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