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專屬於厭世者的小逆流時刻
我家在河邊第三條大馬路,退一步想是水岸第三排的感覺,從樓梯口走到水門口,只要五分鐘的距離。因此河濱接納了我的成長。成長總是彆扭難堪的。
讀高中的時候,河岸旁一座汙水處理廠啟用,上頭的公園也隨之開放。公園底下埋著一些我從來不知道是什麼的機具,到現在我還是只知道在工廠之上,有三個全場的籃球場、三個網球場、跟一個鋪著紅土的壘球場。整座公園的設施像是一層厚厚的奶油,覆蓋在一塊很大的蛋糕上,蛋糕突出於路面,是三層樓高的空中花園,裡頭的餡料是各種汙水處理的機具,所以這大概是探監時給囚犯送逃獄工具的障眼法蛋糕。總之,我的少年時期就在這塊蛋糕上搶籃板、流汗、發臭、扭傷腳、罵髒話。每次輸球或者沒力了,就往公園的角落的一座天橋去反省發呆。
公園旁的天橋跨過環河公路,底下的車輛咻咻咻,像是有軌道在輸送著,少年時看著車輛高速駛離,完全沒有感傷的念頭,只想著往下吐口水看看能不能擊中哪輛車,讓它帶著我的一部分到無法料想的遠方流浪。可惜我始終沒有這麼做,原因有二;第一、我想把口水留給路人或同學,對沒有立即反應的鐵殼車惡作劇,無疑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第二、我的口水不會寄明信片給我,所以那輛車的遠方我不可能得知。因為這樣的想法發生了,我才察覺當一個人開始有了節省等實際的思維,就代表他能揮霍的青春不多了。
天橋的另一端跨過十米高的河堤,外頭是寬闊的河。應該是我準備大學考試那年,橋面被鋪上了木條裝飾,並且在河岸那端造了一座看台。從河濱公園底下看去,看台像是一支冰淇淋被吃光的甜筒餅乾。
高中的最後,我去了考前衝刺班。因為兩人一起報名學費可以打折,我就跟朋友相揪去某個河邊的地下室讀了三十三天的書。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們會約在早餐店,他是一個蘿蔔糕跟冰紅茶,我是一個燻雞土司蛋配奶茶,在早餐店的客人都沒有名字。吃完早餐,我們騎著腳踏車過一座大橋,上坡的時候喘得要死也很開心,因為一坐進考衝班的教室,就要挨到晚上十點多都不能動彈。在那裡我們是兩百多個掛著通行證的考生,每個人都吃一樣的便當,自願放棄蘿蔔糕和燻雞吐司的個體性。
我們的考衝班在地下室裡,大約有兩百多個坐位,每個人都像盆栽一樣種在自己的桌前。整個空間因為日光燈管而有地下停車場的陰森氣息。天花板不高,卻又將平面面積最大化,結果形成一個扁平的夾層。每次抬頭都感覺天花板在下降,而腳下的地板彷彿在上舉,每天都害怕自己會被夾死。感覺身體像困在一個盒子裡,脊椎承受著被凹折的壓迫感,無時無刻都想要踢腳甩頭揍人逃命。這考衝班彷彿覺得還不夠嚴酷,另外再追加幾條班規:不能聽音樂、不能用手機、不能交談、不能偷吃東西、每個鐘頭只能去一次廁所,午餐放風三十分鐘。一旦違規超過三次,點數扣完,就把你永遠轟出這個地下室,而且不退學費。
考前衝刺三十三天,我跟朋友都逼著自己忍受這樣的生活,當時我甚至拿了一張A4的影印紙,寫了一個大大的「忍」字,貼在房間的書桌前,好像把符咒貼出來,就能夠制住體內的鬼怪。
只有星期天的晚上,考衝班會提早放人,我們晚上八點就能逃離地下室。一人騎一輛腳踏車,過橋下坡像在飛一樣,先飛去夜市買一包鹽酥雞和珍珠奶茶,掛在腳踏車牛角上,再飛到公園旁的天橋看河。
對於關在地下室裡這麼久的人來說,看河簡直就是解脫。河面開闊,往上游望去,好幾座橋靜靜搭著,車來車往,不管有人要回家,有人要出國,有人要戀愛或許有人去偷腥,我們都只在自己的橋上吃著自己的鹽酥雞。吃完不小心紙袋飛走,才注意到有風吹過,高架橋的路燈漏到河面,一些水流平滑,而另一些水塊被風掀起小小的尖,波光閃爍,偶爾有一條魚跳出來,啪咑一聲又落回水裡。遠方尖銳的引擎聲越來越響,飛機開始進場程序,起落架,螺旋槳,閃著燈,從我們頭頂飛越河堤,飛進城裡。那瞬間我感覺自己像是一袋真空包裝的米,塑膠膜被機翼劃破,因為突然吸進了空氣而終於鬆垮了下來。
感官恢復了,我倚著欄杆看底下的河,發現水正在逆流。
我問朋友看見沒,他說:「有啊。」我們一起猜測河水逆流的原因,他說,可能是風吹的。我說,會不會是汙水處理廠在抽水?大概都不是吧。當時我覺得最可能是上游突然有一個黑洞旅行到達地球,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吸進去,我們很快就要像河一樣一起被吸走了。整個世界都會被吸到北台灣的某個流域,最後咻一下,從宇宙中消失,像一條自己吞掉自己的蛇。如果是這樣的話該有多好,隔天就不用再去什麼考衝班了。
這種下流願望當然沒有實現。我們硬梆梆地撐過三十三天,考完試之後,上大學之後,大學又畢業了之後,研究所再畢業之後,無業之後,終於有一天我又看見河水逆行,想起這件事。查了資料才知道,原來不是河水逆行,是海水漲潮啊。
這條河的「感潮河段」長達二十幾公里。所謂感潮就是對潮汐有感應,並不是「感覺很潮」。海水一日漲退兩回,主要是跟著月亮的引力在變動,而月球跟太陽的夾角則會在一個月裡創造出大、小潮的區別。當海水漲潮高過內河的水位,會湧進河口,看起來就像是河水逆流。因為河流下游坡度平緩,海水可以輕易地深入。而颱風季節常常聽到「海水倒灌」一詞,跟這個現象也有些關聯。
當然,上面那段讀不懂沒關係,因為考試不會考,河濱公園的地圖上更不可能會告訴你,「嘿,這裡是感潮河段喔!」對 Ubike 的騎士不重要,對初吻的情侶不重要,對邊走邊甩手邊聽廣播的大叔也不重要,對被走音救星遺棄的河邊歌友會來說更不重要,在這有岸有堤的乾爽都市,河水位的高低起伏幾乎沒人在乎。
但自從我知道了河水的感潮現象後,每次去河邊散步慢跑,都會特別注意河水的流向和水位。人當久了會膩,就像玩鬼抓人偶爾也會想要故意被抓到然後換換角色那樣,我試著追上水,想像自己是一段敏感的河,陷溺在屬於厭世者的小逆流時刻裡。當海潮來時,我感到自己比平常還要混濁,比平常還要鹹一些。我明白自己不如港口潮汐那樣直接漲退,總要更延遲迂迴。遠山的一場雨在我裡面流淌,海口的每一波浪終將漫進來,雨水交雜污水,鹹水混和淡水,敏感的伏流像一些複雜的心事在我體內攪動。
想像夠了,就把這個念頭拋開,重新做人,讓河水帶走雜質,思緒就滌清了。
我常常從天橋離開河邊,穿過汙水處理廠的公園回家,偶爾會看見廠區的屋頂上,幾支突出的粗管子噴出藍橘火光,看來是在排放沼氣。每次遇到,總會忍不住要放幾個屁。不知是因為身體舒展了所以腸胃放鬆,還是因為像打呵欠會傳染那樣,看到沼氣燃燒就會想跟著排氣。回家的路上我都會放送一些「氣息」,雖然對公園裡歡笑奔跑的孩子,還有牽手散步的情侶們感到抱歉,但這種屬於自然災害的不可抗力,我也無力阻止。
也許在這公園裡,在這河岸,會有某個人因為嗅覺被我殘害,而覺得這世界還是乾脆被黑洞吸掉算了。但我想,能把這種負面能量不顧一切地散發出去,也是我多年來喜歡看河的另一個原因。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