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硯|男孩超級白(Güeros)

時光之硯|男孩超級白(Güeros)

作者張硯拓
日期18.06.2015

「魯蛇」兩個字,近年突然流行起來,為文必自稱魯蛇者,往往也是最常嘲諷「文青」的那一群。但在我感覺,這兩個詞彙其實挺接近的:都是踏不上主流,或自認不怎麼想踏上,有點犬儒但端不起架子,想要風骨又其實怨嘆不少。時代造就文青,因為那是毅然下交流道、走鄉間的姿態——只是當大家都下來了,路還不是照塞?更慘的是發現省道根本沒風景,車速慢還要忍受交通雜亂、重複單調的便利店燈箱……於是成為魯蛇,妒嫉那些還在國道上的(即使知道一樣無趣),還強調這是自我的選擇。一半被逼,一半不屑,魯蛇是一整個世代被時代擠壓成碎片。

為何要說這些?因為看完《男孩超級白》(Güeros),整理完各個切入點之後,唯有一事我始終想不透。那就是為何這部片明明這麼文青,卻帶著濃濃的魯蛇味?還是說,半世紀前那些文青老祖宗、「法國新浪潮」的舵手,其實也是當時的魯蛇,只是魯得很有姿態,很風格迷人,所以名留青史?

魯得很有滋味,說完竟然肚子餓了。所以《男孩超級白》是部怎樣的電影?簡而言之,這是一部 4:3 比例的墨西哥黑白片。少年湯馬斯因為太皮,被媽媽「貶」到城裡投靠大學生哥哥,沒想到哥哥其實無所事事,正和室友一起「拒絕學校的罷課」(但也沒有課上啊這),過著每天點蠟燭或偷電的生活。而故事主軸,就是這三個莫名所以的年輕人因為像樣和不像樣的理由,出門逃避現實,逃避惡霸,去尋找記憶中的傳奇歌手,也找和哥哥曖昧的學運女將。他們找到什麼,當然不重要,因為這無頭蒼蠅的路途,及什麼都做不好不想做不知所措的焦慮,正是一整代青年之寫照。

所以,這片的重點不在劇情或角色,它們都是為了一股「現實感」而存在的。懶散卻在乎,遲緩又很著急,一直希望能發生什麼,只是「還不到時候」——大約是這樣,所以夜裡睡不著,魔術變不好,連開車都開到沒油。整部片依「東、西、南、北」區分段落,這也是這部公路電影繞了一圈、回到原點的座標。而最後所有角色都往新方向去了,電影結束在一個笑容,那個鏡頭,可謂色彩亮眼。

有趣的是,這樣一部調皮的片,其實骨子裡是無時無刻的懷舊。先說形式吧,黑白片的光影,對人的近貼,不特別寬的比例,在在讓人想起前述新浪潮「生活」的原汁原味。這是個年輕的墨西哥導演(37 歲)的長片首作,他選擇這形式不是炫技,而是明確的致敬。同理這對兄弟追尋的,是爸爸留給他們的卡式錄音機(又是懷舊!)裡那卷錄音帶的歌手,一個「曾讓巴布迪倫流下男兒淚」的墨西哥傳奇。這又是跨越一整個世代的致意了。片中每當角色戴上耳機,電影會變成靜音,沒有音效也沒有音樂,這「聽不見的神曲」卻讓每個人都會心微笑浮現。這真是借用你我的想像力來「作弊」的好創意啊! 

至於那場罷課,指的是 1999 年的墨西哥大學學運,為了抗議調漲學費(原本幾乎免費)讓教育權不再「屬於所有人」,他們發動長達 292 天的罷課,這樣的安排,也帶著對六八學運的致敬。至於運動也分派系,要火爆辯論路線,甚至女主角自認是運動中的「魯蛇」(她在介紹休息室的時候說:這是我們的基地,超亂的;隔壁這是英美文學系和法文系,屬於高級人種)——這樣的自我解嘲和矛盾,在台灣的你我都懂。

但電影的魅力,還是回到視覺上。片中這對兄弟,一個黝黑像暗影,一個蒼白像日芒,但兩個人都冷冷的,讓我想到這片對色調的運用:畫面是無彩的,但屢屢出現的物件卻很有顏色——「橘色」電線,「黃色」老虎,「紅」蘿蔔,甚至那水球在陽光下只見淡淡的灰,讓人忍不住想,實際上是什麼色澤?這樣欲蓋彌彰,秀不出本色卻更叫人好奇,一如前述的無聲之歌,是奇特的創意。 

另外也得解釋一下:《男孩超級白》這片名,其實是片商翻譯原文「Güeros」的用意,這個墨西哥詞彙還真的就是羞辱人的用語,旨在說人未經世事、嫩嫩的、蒼白無力。這句話說出,在墨西哥是會被揍的,所以不能說不貼切。然去買票的時候如果說不出口,不妨參考我在節目上說的:「那個男孩那一片。」售票員如果聽懂,應該也會暗自竊笑吧?

最後還想提我最喜歡的一幕。那是電影剛開始,男孩闖了禍,逃跑到一片像在公園裡的沙坑,坐在鞦韆上,看似封閉的街景,無處可逃的鄉間,這時候鏡頭切到他背後,我們才發現他面對海邊!突然間,無處可去的鬱悶變成了海風、潮汐輕撫的渺小的煩惱了。這麼神奇的魔術,大概也透露了這片的氣質,真的不是黑、灰、白茫茫而已。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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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美昇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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