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樂來越愛你》:在星星之城和夢想共舞

每週影評|《樂來越愛你》:在星星之城和夢想共舞

作者張硯拓
日期12.12.2016

多年前有一晚,在我難得和朋友去唱 KTV 的聚會中,當我終於獨唱完一首歌,放下麥克風,旁邊的朋友感嘆了一句:「硯拓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呢⋯⋯」

那句話,我猜說的人早就忘了,但我一直都記得。是呀不知不覺,我們都被人生寫進了故事裡。多年後《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又讓我想起那句話,時間給了我們故事,而故事則賦予藝術生命。

《樂來越愛你》——好吧請原諒我任性,但我習慣叫它「拉拉鍊」——是導演達米恩查澤雷一直放在心底的夢。為此他先拍了《進擊的鼓手》(Whiplash)證明自己,而他熱愛歌舞片,尤其是演一演會突然唱歌的音樂劇(musical)形式;他的浪漫基因來自《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更來自六零年代法國導演賈克德米(Jacques Demy)的《柳媚花嬌》(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秋水伊人》(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甚至開場那段群舞,青春愛現的能量讓我想起《名揚四海》(Fame),二刷的時候一唱完,我好苦惱:為什麼戲院裡不能拍手啦?

那開場自然也是隱喻了:"La La Land" 其實是洛杉磯的別稱,這裡塞滿了才華洋溢,爭搶著雲端上少數席次的年輕人,他們通常只能在山腳下,等待雲堆被撥開,等那一點點聖光灑下來。於是夢想的路就像交流道,雖然在半空中,但卡了太多人,而且都往同一個方向,動彈不得。

這一切叫人心急,更叫人沮喪。沮喪的時候怎麼辦?那就唱歌吧!如果唱歌不夠,那就跳舞吧!La La Land 其實還有「不切實際的生活想像」之意,但夢想如果實際,還叫夢想嗎?夏澤爾選擇用歌舞,用半奇幻的形式說故事,因為這本身就是一次辯證,關於追夢的人生,和乘風離地的艱辛。他用六首歌串起/穿透了真實和虛幻,在個人心境上,更在環境氣氛上。

男孩和女孩來到洛杉磯追夢,他們注定要相遇,打打鬧鬧然後相戀,在魔術時刻的半山腰跳起天鵝之舞。他手上沒有雨傘但仍攀上燈柱,她脫下高跟鞋,優雅地旋舞。他目送她離去,再走回根本在山下的車邊——嘴巴上不說,心裡還是想陪妳的。

浪漫的糖粉灑上這對銀幕情侶,那電光火花,自成一場筵席。初聞夏澤爾要拍愛情片,我根據《鼓手》的駭然記憶,心裡是萬分狐疑,看完「拉拉鍊」卻忍不住讚嘆:這傢伙根本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人啊!當他牽她一轉身,舞進銀河的中心,那一幕只剩兩個人的剪影,而愛情裡,我們真正愛上的究竟是對方發亮的細節?還是其實是那毫不保留的暗影?

那星光被遮起,又綻放,一明一滅的節奏照映著彼此心跳,或腕中的脈搏。而旋律只在耳邊,絮語只屬於戀人,我們為彼此導航,旋轉十圈百圈仍不心慌,因為我知道,自己會一直在你的航線上。

然而,一旦剝開形式,「拉拉鍊」還問出更深層的問題:夢想、現實以及愛情路,這三者命定是要互斥的嗎?

米雅的事業契機,正是我想起「故事」那句話的源由。製作人說我們找你來,是要聽你自己的故事,因為有機的,有生命厚度的藝術,才有更大的生長空間。她唱出〈甄選之歌〉,獻給敢作夢的傻瓜們,艾瑪史東的威尼斯后冠,也在此刻落袋了。這位率真的女星從她的靈魂心櫥裡,掏出一字一句,彷彿夏澤爾在說:新世紀的藝術要更親近,更直接,更讓人看到表演者自身的質地。

那之後,故事又回望《星海浮沈錄》(A Star Is Born)和《大藝術家》(The Artist),探討愛情關係的互相引領,翻轉,以及位階失衡後的波動:

他們的愛情之美,建築在同樣追夢的熱切,和受挫的時候彼此陪伴。米雅開車經過戲院,想起了愛情的憧憬,對剛剛試鏡的失敗也就釋懷了。但是當事業起飛,卻不一定把兩人帶往同一個方向。他承受(男性的)社會壓力,選擇擁抱觀眾,她則受他鼓舞走上更 hardcore 的路:自編自演獨角戲。原先在藝術上是他更頑固,如今卻換她擔心他偏離初衷——但是等一下,是她真的變嚴厲了嗎?還是因為他會一直不在,所以她在撒嬌?

當夢想與現實衝突,每個人都在找平衡,維持平衡需要好大的力氣,還可能鬆懈了抓住愛情那隻手。我愛你的浪漫,卻默默擔心你不實際;你幫助我實現夢想,但在陪伴我的路上,你還繼續保有自我嗎?

「拉拉鍊」在意的,還有那童話一般,「相信自己是那不平凡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信念。米雅去試鏡,情緒超投入的當場,對方卻在計畫午餐吃什麼,而這竟是萊恩葛斯林的親身經驗!成名不只要靠真本事,還要萬分的運氣,堅持到最後仍然徒勞的人生,處處都是。這現實與夢的取捨、妥協和上面的三選一,是夏澤爾透過復古類型,重新探問的。而他找到答案了嗎?

我認為,他一度抓到了,卻自己放手讓它溜走了。

兩年前《鼓手》最讓我驚豔的,是結束的時機點,完全不必解釋的「見好就收」。而這一回,當他們在山丘上討論未來,說出「那我們就看著辦吧!」——我靈光一閃心想:導演準備結束在這嗎?讓最浪漫的童話有個開放式結尾,這會很厲害喔!沒想到不是。五年後米雅不但大紅,還有夫有子,丈夫甚至很像當初那個無趣的前男友。當兩人的鋼琴主題在酒吧響起,一切開始倒轉,這時候我又想:是要玩後設收尾嗎?亦即這一切童話——演藝之夢,靈魂伴侶——本來就都是戲,既然是戲那當然可以倒帶,畢竟是夢一場⋯⋯?

但還是猜錯了。原來夏澤爾真正要成就的,是那最後的回首,點頭,和一抹微笑。那樣的悵然我當然懂。但為此賠上米雅的人物邏輯,實在可惜。若結束在五年前一切隨緣隨風,或平行世界的王子公主童話,都會讓我徹底愛上,但這硬轉的無緣結局,對我來說實在有點粗魯,拉拉鍊拉到最後,變得微微卡了。

但我還是要說,那一段倒轉,交錯在現實和片廠舞台/象徵性的地景/日常質感的家庭影片之間,太迷人了,提醒我這真的是夏澤爾的場子。他的調度功力,影像才華,還有對電影的愛,撐起這整部片,讓童話從頭到尾都不致變成卡通。而米雅走出化妝室,走進池畔的雪中,或賽巴走在碼頭邊,那綿延地平線的紫色雲影;還有兩人的舞步,那些捉弄,對話,俏皮又深情的旋挽,這麼多這麼多,都讓我折服。

整部「拉拉鍊」我最愛的細節,是那「圖書館對面的屋子」。好劇本就是這樣磨出來的,一點一滴都不浪費。而那樣的童年回憶,夢想起源,正是她的「故事」,她唱著「那一點點瘋狂就是關鍵」,是怎樣的瘋子會拍出一部,讓五彩青年在高架橋上的車篷頂,忘情共舞的電影?

我想,一定也是個有故事的瘋子吧!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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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硯拓
圖片提供Catch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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