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勝負反手拍》:一場安全的性別大戰
「他只是個跳樑小丑。但是有你在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句話是《勝負反手拍》(Battle of the Sexes)電影裡,比莉珍.金(Billie Jean King)對當時的職業網球協會執行長傑克.克雷默(Jack Kramer)說的,她將他趕出了播報室。而這句話完美映照了我對這部片的觀後感。克雷默那用理性、優雅包裝過的歧視,正是所有平權運動真正要對抗的、至今還無法根除的核心,而這部片懂得要點出它,卻同時,無法把它留在鏡頭焦點內。
於是剩下的,就是我們看著小丑跳樑,順暢,有趣,用心,讓人開懷。但是結束之後,終究是秀一場。
《勝負反手拍》的故事圍繞著一場、此刻閱讀文章的你應該已經很清楚的賽事:1973 年 9 月 20 日,超過三萬名觀眾在休士頓的太空巨蛋(Astrodome)現場、跟另外九千萬全球觀看轉播的觀眾,一同目睹了當時被稱作性別大戰(Battle of the Sexes)的網球對決,由當年 29 歲的女子網壇頂尖好手比莉珍.金對戰 55 歲的退役男子世界冠軍鮑比.里格斯(Bobby Riggs)。事情的起因在於:鎂光燈動物兼超級賭徒里格斯在過去的幾個月,一再透過媒體向比莉珍.金叫陣,他想要證明在網球場上,女人完全不是男人的對手。「女人應該要待在廚房裡,或是臥室中,而且光著腳。」
比莉珍.金根本不屑應戰。但是里格斯先找上了意識形態保守的、當時位居女子網壇世界第一的瑪格麗特.柯特(Margaret Court),在那一年的 5 月 13 日兩人對戰,里格斯以直落二的 6-2、6-1 輕取柯特,史稱「母親節大屠殺」(Mother’s Day Massacre)。這樣的結果逼得金不得不接下戰帖,為女子網球的尊嚴而戰。9 月 20 日,在那場據說是自阿姆斯壯登陸月球之後、全球最多人收看的轉播中,比莉珍.金以 6–4、6–3、6–3 直落三擊退了里格斯,讓後者沮喪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四小時不見人。大戰的結果留名青史,而金不但成為女性運動的象徵,也在往後的人生裡,進一步成為 LGBT 族群的代言人。
這樣的故事充滿戲劇價值,甚至是喜劇價值,起承轉合全有了,唯一只怕人物太刻板。所以我們先拉遠一點,更有脈絡地來看這齣荒謬秀的來歷——在做功課的時候,我一再讀到國外的評論者提醒:1973 年正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透過著名的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承認婦女墮胎權受到憲法保護的那年;同時更是教育法修正案第九條(Title IX)「禁止接受聯邦經費的教育機構有任何性別歧視行為」的第二年。可以說在美國,女性權益所受到的法制化保障,正在浪潮的尖峰,也難怪像里格斯、克雷默這樣曾經叱吒一時,如今很可能在經歷中年危機的男性們,會備受威脅,玻璃心出現裂紋。
而《勝負反手拍》的劇本也不忘多少帶出這些背景。電影一開始,就是比莉珍.金前去找傑克.克雷默理論,抗議為何對方籌辦了一場網球錦標賽,女子冠軍獎金只有 1500 美元,男子冠軍卻有 12000 美元?後者笑笑地回應:「沒辦法,男生打球就是比較精彩,這是生理條件差異(this is biology)。」但金反駁他:「難道女子冠軍賽現場的觀眾有比較少?」而這正是全片我覺得最值得深入辯證的地方,但也到此為止了。劇本接著描述金與其他八位頂尖女子選手一起退出當時的職業網球協會,另組女子巡迴賽事;也是在這過程裡,她的表現引起了鮑比.里格斯的注意,才有了前文說的那場大戰。
這樣的位在時代浪潮上的一次全球事件,不只有戲劇性,還有辨識性別運動進程的潛力,可以拍得既有趣,又足夠嚴肅深刻。然而《小太陽的願望》夫妻導演組強納森.戴頓(Jonathan Dayton)與薇樂莉.法莉絲(Valerie Faris)及一眾表現優異的演技派明星主角、配角群,把《勝負反手拍》拍成了一部好看好玩,力道卻不太重的電影。它跟觀眾、跟議題都保持安全距離,節奏平順不太起伏,出了戲院,也就不太有線頭讓人思考。隨手舉個例子:當這部劇本要控訴男女冠軍的獎金不等,它能說出的論點只有「我們打球一樣好看(as entertaining)」,或「我們值得一點尊重(we deserve some respect)!」更不用說上述的時代背景、民心氛圍,即使能靠事後的功課多多少少補足,但我感覺在這背後有某個更深刻、汗水淚水甚至血水交織的圖像,我還不太能夠掌握。
《勝負反手拍》的另一個重點,是把相當大的篇幅放在比莉珍.金自己的同志情慾啟蒙,以她在巡迴賽期間和妝髮師瑪麗蓮.柏奈(Marilyn Barnett)發展出的情感作為內在張力,跟外在的事業變化、「性別大戰」兩條支線相切。在此飾演瑪莉珍的艾瑪.史東(Emma Stone)與飾演柏奈的安德莉亞,萊斯波洛(Andrea Riseborough)有很好的化學反應,一幕兩人在車上談情談心的戲,拍出了全片最好的靈光。而這不但點出了比莉珍自己的婚姻岔路,也對應到戲的對面,中年男子里格斯在家境富裕的妻子面前,大男人氣魄其實一直無從伸展,只好轉而對外放話,不斷哇哇叫。
這樣的對應,不只是劇本的巧思,史蒂夫.卡瑞爾(Steve Carell)的詮釋更是讓全知的觀眾覺得:里格斯並不真的像他在公開場合表現的那樣惡質。他只是非常、非常懂得怎麼操弄議題,操作公眾形象,甚至要藉此炒熱話題,撈一筆罷了。
但是別忘了,即使說話者的惡意並不那麼濃,歧視就是歧視,傷害就是傷害,體制不公就是不公。不論實際上的心態為何,營造一個偏斜的環境,說服在其中的所有加害者不自知、受害者不自覺,就是延續壓迫,就需要被修正。在此,上述的比莉珍「外遇」的情節,其實也是透過性別少數者的處境——一個比女性平權再更「前進」一階段的議題——來標示時代位置。如果當時這件事曝光,不只會讓她失去不少支持,連為女權奮鬥的力量都會被打折。由此可見時代的進步是階段性的,難以一步到位。
(事實上,在 1981 年比莉珍.金和瑪麗蓮.柏奈真的交惡了,還為此打了一場官司,但本片刻意忽略這個讓人唏噓的結局,保留這段情感的夢幻性質。)
回頭說,《勝負反手拍》如上面所形容,以明快、歡亮的節奏講述這段歷史,艾瑪.史東的演出自然是優秀的,不只身形、站姿、走路的氣勢等等都大改變,也(據說)成功地捕捉到本尊言談的神韻。然而以我對她長年的觀察,總覺得這次演出對她來說相對輕鬆;卡瑞爾的喜劇節奏掌握就更不用說了,有這兩人壓陣,眾多配角們又都是戲好而有味,整部片一路來到最後的大戰前,雖然不太有懸疑氣氛的堆疊(build up),至少也準備(prepare)周全了。
《勝負反手拍》是一部易入口、負擔不大的電影,即使議題的討論可以更深入,但它畢竟拍出了一項對比:相對於比起輸贏、更在乎(男性的)面子的里格斯,網球以及「求勝」對比莉珍.金而言,絕對是更重要的。那個相信自己「屬於」這項運動,屬於球場的熱情,那個想證明自己「可以」的執著,是毫無疑問地,沒有男女高下之分。
最後,片中一個鏡頭讓我印象深刻,是在大賽的轉播現場,有個年老的男性球評邊報導、邊摟著一旁同樣是球評的女球星蘿絲瑪麗.卡薩爾斯(Rosie Casals),而後者的神情頗不自在。那一幕看得我反胃,事後一查,才知道那可是真的用當年著名的球評霍華.柯賽爾(Howard Cosell)的歷史影像合成的!這樣的設計對曾經經歷過那年代的美國網球迷來說,是一種懷舊,但更是對一個男子行徑的牢牢刻印。就這一點安排,我要說聲:幹得好!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