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五加一種提問,無數種女性主義的可能——《女女女女女》
導演黃洛瑤在演後座談說:「我們都希望活在一個不需要女性主義的世界,當弱勢不存在,我們就不需一個額外的『主義』來為它發聲。」在這個意義上,《女女女女女》可視為一連串對權利處境深刻的提問。五位女子各代表一種生活方式:大姐的照顧、二姐的戰鬥、三姐的自寵、四姐的放鬆、五妹的沈默;五種個性以姐妹關係被捆綁起來,共存在一個空間裡,變成五道息息相關的問題:誰最能接近「理想中」的女性主義?
這個核心提問成為劇情發展的主軸。離家在外的父親透過書信往來,持續影響家中的五姊妹的行動。劇情提升點發生於第二封來信,爸爸決定與Veronica結婚,希望五姊妹能好好歡迎。信末的強調使二姐開始戰戰兢兢,爸爸說:「Veronica 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此刻知識概念被導入日常,人對概念的理解,此刻在優先順序上提升到人際互動前面。二姐因此買來一本二手女性主義說明書,希望大家在 Veronica 抵達前讀熟。
戲劇接下來以喜鬧節奏,切換至概念徹底宰治人類的世界觀。女性主義在格言與填空題之間穿梭,但戲劇同時不斷從內在湧出對僵化思考的突破。說明書以制式形式引導讀者理解封閉的女性主義,但當詮釋權回到五女身上,生活場景與經驗卻不斷進行解放與破壞。考題被以更自我、「錯誤」的方式答出,這是喜劇的成立基礎:當答案先以固定型式被想像,生活的豐富意義在此前便被屏蔽。因此五姊妹的創意作答,每一次都反覆突顯考題的不足。這樣的解放形式在知識與概念不斷增加的社會裡,成為令觀眾鬆一口氣的笑話。這也是戲劇內在自我對抗的過程,作品藉此形式不斷提醒自己:所有斷言跟展示,必須與完整的生命息息相關。
比起其餘四姐姐,劇本以更長而持續的方式塑造五妹形象。在深夜苦讀並與大姐對談的戲中,她放起媽媽先前遺留下來的海邊錄音帶,想憑著海浪聲去尋找母親。這段她與大姐間的辯論,幾乎等同於全劇核心:「海浪聲都一樣啦,怎麼可能找得到?」「一定有什麼不一樣吧?」「有的話媽媽也離開了。而且,她是自己離開的。」對從未見過母親的五妹而言,海是理解媽媽的唯一線索、對她全部的想像。大海與個人在此建立起緊密且必要的關係。當四位姊姊不斷為 Veronica 歡迎會籌備、爭吵,五妹幾乎從未參與其中。沈默的她不斷讀書、入夢、與聽海,生活前進在 1:1 的吸收知識與同理他人當中。
然而不同理解進路並不存在絕對的優劣關係。矛盾與衝突的表象下,存在緊密且強烈的互助。故事末大姐再不能忍受二姐的任性與苛責,因此準備離家的片段,劇情看似回到易卜生以降那種熟悉的寫實主義悲劇,但實則大姐忍辱負重照顧妹妹、以及因之而來對她們的恨與不諒解,精準隱喻了劇本不同理解進路的關係。愛莫能助的本質是愛,但愛莫能助迎來的卻是恨與悲傷。所有情緒來自已經看見對方的可能性,但卻因性格與方法而無法達成。
如果將此關係扣回作品主題:如何更完整、全面地接近女性主義,那麼五姊妹關係便在此展露出內在深刻意涵。她們代表五種社會形象,但卻不是五種完全對立、陌生的存在,甚至不需由陌生開始建立起情感,因為彼此的理解與共存性,原先便深刻地存在於本質中。傳統悲劇以性格鋪墊愛與衝突的矛盾,被嫁接至五種思考間的關係與內涵。悲劇意義得到擴張式的理解,不同價值觀在相同時空的共存關係,得到立體且豐富的詮釋。
這樣的詮釋,便是五女之外,屬於導演的第六種提問。如何理解「女性主義」,背後包含的是如何理解他人的議題。使進步不帶傷害,使祈禱沒有實質或情感上的犧牲。此種提問方式與態度,使《女女女女女》價值不可被低估。答案的留白成為戲與觀眾的接口,如果五種生活方式能帶來五種不同理解,那每一觀眾都必定能再帶來一種,戲在完整意義上讓渡出空間,試圖更完整接納來自觀眾包羅萬象的思考。
全劇一片翠綠的舞台被大姐所珍愛的植物包圍,空間從開場起,建立出奮力、且安靜生長的氛圍,與大姐妥協又呵護的本質形成呼應。四位妹妹在大姐的庇蔭下,其實得到了更好的生活,而代表全戲範圍的舞台空間,從容、堅定而貫徹始終的生長狀態,使大姐對待妹妹的方式,也成為作品對現實的態度。在爭執相對容易的社會,如果劇中父親擺在信末的女性主義是一種強調,那麼戲末五妹走進夢中之海的場景,也成為《女女女女女》的提醒:對海的詮釋以及對他者的詮釋,同樣有無限想像空間。家族斷代史以大姐的包容起,以五妹的傾聽終,中間夾帶各種不同生活形式,使理解方式不斷擴大。代表知識的 Veronica 跟代表生命的母親最後沒有現身,五個主角加上導演,示範出六種理解此兩二存在的過程。行動本身不曾、也不會抵達終點,因為當欲理解的對象處於動態,理解必定是一持續不斷的實踐過程。
《女女女女女》
演出:69 劇團
時間:2017/03/25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