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靠北幹譙,有時兩肋插刀:莊益增 ╳ 陳竹昇對談《大佛普拉斯》
編輯部於 2023 年 7 月 18 日更新:2023 年 6 月 4 日,廣告人雷光潔在近期台灣的「#MeToo」運動中,於臉書發文指控莊益增曾兩度意圖對其進行肢體性騷擾,後續並於同篇貼文留言詳述事發始末。目前莊益增並未對此指控公開回應。(已取得當事人同意並婉拒其他媒體引述採訪)
台灣,中南部某處,省道旁邊的旁邊的荒煙漫草之中,有一若無其事存在著的建築物,卻又煞有其事地取名「葛洛伯文創藝術」,但眾人皆知那就是一間佛像工廠;門口有座破破爛爛的貨櫃屋稱為警衛室,裡面有個破破爛爛的人那是菜埔(莊益增飾,以下稱莊子),每到半夜,還會出現一個做資源回收叫肚財(陳竹昇飾)的傢伙。位居社會底層,沒背景沒靠山的他們,哪怕是大中午都覺得空虛寂寞覺得冷了,更何況漫漫長夜呢,兩人只能以閒話、幹話、垃圾話為釜底柴薪,每晚共煲一鍋最沒營養的廢話粥,用來互相取暖,偶爾也偷窺工廠老闆的行車紀錄器,看看這輩子無法企及的生活到底長三小模樣。
電影路上,邊緣人的革命情感
「我們成長過程中,身邊很多這樣的人,我國中隔壁班同學在賣玉蘭花,他從國中就是反應比較慢、沒辦法融入社會;鄰居朋友也有人落魄、想不開,要真的沒錢的人才算貧窮嗎?也不一定,如果沒歸屬,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心情也會很貧乏,不會安定。」電影宣傳期間,關於「如何準備角色」被問得多了的陳竹昇,先一步拋出他和莊子整理歸納過的說法──將有生以來遇見過、觀察到的邊緣人生予以混調,做出雞尾酒式的揣摩;三個月前與導演黃信堯的專訪中,他稱菜埔一角的人物原型,是來自古谷實漫畫《深海魚男》中的夜班警衛,總算能趁此機會求證於莊子,而莊子的回答倒也不出預料:「蛤?我真的不知道欸!是這樣嗎?」一旁的陳竹昇則用滑溜軟Q的台語補槍:「阿堯攏講到這、算到那,麥愖認真嘿啊嗯。」
根據莊子的愕然與陳竹昇的老神在在,至少可以推測,莊陳兩人或許因為與黃信堯的熟識時間有別,對其性格的了解亦有不同面向。莊子雖然年紀比黃信堯大上許多,卻是他在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所小一屆的學弟,後來同在紀錄片領域耕耘,但也沒有深交,一直到 2014 年合作短片《大佛》之前,黃信堯對莊子而言,僅是個「不會討厭的導演」。
而陳竹昇與黃信堯,則有十多年的相知相惜,在工作坊、戲劇營、公益運動等場合,辦活動的陳竹昇經常與擔任影像記錄的黃信堯共事,「他一路都在拍紀錄片,所以要接很多案,不然沒辦法生存,我們常常彼此支援,蠻有革命情感的。」於是黃信堯首次拍劇情短片,便邀他來做戲劇指導兼主角,兩人對片中情境有充足的討論,一起奠定了大佛宇宙中各種元素與基調,當短片發展為長片,需要將劇情向外延展時,彼此也已具備對故事的默契,只要調整敘事節奏即可。
導演與演員的深情對望
莊子從紀錄片導演跨刀當演員,能把戲演得如此樸實真誠,他認為是獲得陳竹昇許多幫助與奇妙的建議所致,「我時常問他某一場戲的狀態,因為對我來說太抽象,不知道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竹昇會說,不用特地怎麼演,而是怎麼去想。」比方菜埔被老闆(戴立忍飾)威脅,以及肚財去世後,他去肚財家探視的那場戲,陳竹昇都帶著他往一個與情境不直接相關的方向去想像,而那相當受用。陳竹昇謙虛回應,莊子被定位成素人,素人本身就有一種魅力,加上他長期擔任導演,也會同時擁有演員的內在,自己其實沒做什麼,僅是給予簡單的引導。「但你會讓我了解要把自己擺在哪裡,怎麼擺。」「所以我說我們是真愛啊,不用講太多。」陳竹昇作三八嬌嗔貌,還轉頭與莊子深情對望。
回復正經後,陳竹昇再深入分析:莊子會拍《無米樂》、《牽阮的手》,就代表他有悲天憫人的氣質,對應到《大佛普拉斯》裡的菜埔,是可以直接把他拍紀錄片的本我給置入的。「戲劇指導是用觀察人的方式去看演員對表演的困境,演員如果做人就不太自然,那表演也不會自然;如果平常不太會講話,演出來也會一樣。」他所見的莊子是戲裡戲外素樸如一,又因為導演身分而比一般演員更會控制自己,更透徹全觀,只要克服「不習慣被拍」這件事就好,「拍兩天他就習慣了,阿堯主要是取他的型,但他也是有表演的,第一個感覺到的一定是在他面前的我,一喊 action,他的眼睛就會從聰明變成呆,一喊 cut,他又回來了。」被褒得有些害臊的莊子附加說明,起初監製跟導演都覺得他演得太聰明,為此他苦思良久,最後向老婆(紀錄片導演顏蘭權)求助,老婆大人果然出手即絕招:要莊子想像平常做錯事、在她面前很無辜的情景,看起來就會很笨。
短片《大佛》中,只有菜埔、肚財,與未露面的工廠老闆;到了《大佛普拉斯》,人物關係雙向擴增,除了揭露老闆背後地方金權核心的人際網絡,天平另一端的菜埔和肚財,也多了幾位一起在底層匍匐的小夥伴如土豆(納豆飾)和釋迦(張少懷飾)。而全片僅有一句台詞「沒有,就四處逛一逛」除此之外都緘默不語的張少懷,反倒搏得陳竹昇盛讚:「這只有他能演,沒人比他更適合,他本人就這麼獨樹一格。一般演員沒有台詞會不知道怎麼辦,但他完全知道自己要幹嘛,整個人在裡面,這是最不容易的,跟態度有關。」已有幾罐啤酒下肚的莊子,面帶酒氣,忽然用米老鼠般的聲音溜進這個話題:「現場他跟導演討論角色,導演當下講不太清楚,張少懷就有點不爽地開始演,結果剪出來,幹!準點!真的!」
看見大樓背後的陰影
其實陳莊兩人現實生活中的互動,真和片中沒什麼兩樣:陳竹昇活力充沛、思緒敏捷又厚話,總是搶先發言;莊子敦厚靦腆而寡言,在對話中多半做為附和的一方,也許是哲學系出身,他更容易穿透外在的條件表徵,直探人的本質。依他所見,肚財跟菜埔最大的共通點,是他們都屬於無能但善良、對眾惡無從置喙,也無力改變之人。而在短片階段就陪伴故事成形、對人物處境瞭若指掌的陳竹昇,他說整部片的概念一言以蔽之,即是「大樓背後有陰影」,當有錢有權的大人們在花花世界聲色犬馬,菜埔與肚財等人,就是陰影裡那些黑色灰色的雜點,若你不真正走到他們面前,或不曾被誰帶去過他們面前,是不可能會看見的。
當電影企圖捕捉人類各種生存樣貌時,單一的小範圍觀察,那將成為寫實;一旦拉寬視野增加樣本後,一切就會荒謬得變成超現實。「這部片對身為故事中心的你們來說,到底是寫實,還是超現實?」兩人一陣騷動,好像被挑起了幾根深處的神經,最後陳竹昇答得完美:喜劇的當下也有悲劇,反過來也是,人生本來就很荒謬,喪禮的時候會發噱,喜宴的時候也會感傷,很複雜。
電影一開始,有個像辯士的人慢慢引導你進入故事,但是到最後,劇情角色根本不重要了,而是你會浮出屬於自己的心情跟感覺;電影迷人的地方,就是沒有規定你要怎麼想,去看有一群人是這樣生活,讓觀眾跟裡面的人物交朋友,帶來不同的體會跟生活經驗。
從《大佛》到《大佛普拉斯》這趟三年多的旅程,作品聲勢一路飆漲,日前在金馬獎公佈的入圍名單中,更以十項提名強壓其他候選影片,談起由頭參與至今的感想,兩人好像又進入肚財與菜埔的角色:
「最高興就是朋友有劇情長片可以拍。」
「對啦、對啦。」
「阿堯是個很有趣的人,當時他要拍劇情片我很期待,可以走到這步,沒有更好的了啦,老天對這個劇本真的很好,雖然拍攝遇到三個颱風,但是都逢凶化吉化險為夷,真的是很好欸,而且觀眾還出乎意料地喜歡……。」
「我們那麼邊緣的人,做作品從來不期待滿堂彩,票賣完就不錯了啦,重點是跟一群朋友拍片很快樂啊。」
依然是陳竹昇對答如流,莊子頷首稱是。
顯然,樂在過程,才是他倆最在乎之事,他們相信只要片子拍得開開心心,作品結果便不會差到哪裡去,這次劇組裡的氛圍和默契甚至讓他們感動不已,人人不僅把份內工作做得迅速確實,極具向心力地互相協助,相處之中還不失幽默感,「覺得看到好多菜埔跟肚財」,當然,是指友情的部分。《大佛普拉斯》儘管傾吐了台灣百姓深沉的苦悶與無奈,也仍然可以有正面解讀的,就像莊子和陳竹昇,或是所有拍電影、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都能在菜埔和肚財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偶爾一起靠北幹譙,有時彼此挖苦吐槽,也總是會為對方兩肋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