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大佛普拉斯》:我們送到這裡就好
不要被騙了,雖然《大佛普拉斯》的預告看起來很歡鬧,這其實是個悲傷的故事。
不要被嚇跑了,雖然這故事很悲傷,但它也是溫柔的。裡頭的主角都以各自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
所以先別預設什麼,喜劇或驚悚或沈重鄉野寫實,《大佛普拉斯》的好就在於它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沾了一點。而這不是貪心變成四不像,是要以這樣的跳動,這樣的紛雜,拉你進去一個荒涼的,困滯的,難以有出口的人生現場。笑著笑著,碎嘴著無言著,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愁雲已經在頭頂上,慘霧已經覆蓋到腰際。你漸漸發現這一切根本笑不出來。人物荒謬的遭遇有點柯恩兄弟的味道,但沒有天外飛來的榔頭砸中哪個誰,為他們解套。這故事是階級的,是政治的,是性別的也是異色的。這是底層的控訴,但是這些小人物們,沒有機會出頭天。
工廠的夜班警衛菜脯,和他撿破爛的朋友肚財每天晚上,在貨櫃搭成的警衛室閒扯淡,吃超商過期的食物當宵夜,開電視新聞配餐。直到有天電視壞了,他們打起更無聊的主意:偷老闆的行車記錄器來看。從此打開一個異空間,那裡頭活色生香——這不是隨便說說,是真的讓原本黑白的畫面變彩色的——但夜路走多總會撞到鬼,別人夜路的畫面看多了,會看到髒東西。菜脯和肚財知道事情不妙,因為看過的忘不了,而人身安全和良心,從此都變成問號。從短片《大佛》脫胎而來的《大佛普拉斯》是個心慌的故事,不只看這兩個人物,還輻射出去看一整個濱海落魄小鎮的淒涼。在這個世界裡,還能夠運作的,只有微弱的友情,鄰坊情,孝親之情,以及叢林式的求生本能:色慾心,貪財心,權勢關係和空有形式的宗教。這種種摻雜在一起,成為一幅不要說「理想」,連安穩自足都沒有的眾生相。從階級的頂端到末底,沒有人能夠倖免。而當然最底下的最慘。
由陳竹昇飾演的肚財(肚臍)和莊益增飾演的菜脯,一個窩囊一個唯唯諾諾,一個是已經沒有用的傷疤痕跡(且偶爾還會忘了洗),一個是為了活久一點,把自己弄得酸酸鹹鹹的。他們都靠別人的施捨度日,都有無從言語交集的朋友/親人在生活裡,都不知道未來往哪去,不知道活著要幹嘛。只是總還有些眷戀的東西。這樣的日子很卑微,而且不難理解,這就是現存的我們社會的某個斷片。有人說本片是魔幻寫實,亦即它呈現的風景是特異的,又沒有虛浮或偏離現實核心。故事裡的人物,不是可憐人就是壞人,且完全順著男性們的遊戲規則;片中的女性不是情婦就是棄婦,唯一不被美色定義的女角——若先不論(幾乎沒有對白的)菜脯的母親和面會菜阿姨——是完全符合樣板的、嘴利心又偏的大嬸林美秀,而且還被說胖。
而在故事中心,還有近年國片「狼性中年男」的第一把交椅戴立忍,但《大佛普拉斯》讓我讚賞的一點也在此:導演黃信堯透過一個道具,讓戴立忍的角色比起過去,譬如《一路順風》裡的他,再往前走了一步。會跌落地面的惡人,有時是更有力量的。
這是個人吃人的故事,像鄉野奇譚一般被轉述,這中間除了節奏非常順,視角的多層次切換也都不知不覺:從看監視器畫面(「不要管人家門外的事啦!」)到看行車記錄器,進了汽車旅館那兩句「再下去怎麼辦?」「再下去就沒有了啦!」點出這一切「真相」都是倚靠畫外想像的魔幻本質;記錄器影片的聲音/畫面的斷裂對比於手機雙方聽與說(對現場詮釋)的斷裂;還有警方記錄器與電影鏡頭(「我們提供客觀角度的畫面,幫觀眾還原真相」)對第四面牆的玩味⋯⋯
我還注意到語言背後,那若有似無的階級想像。說閩南語的男性們,說國語的女性們,不說話的配角們,還有那段出現英語的、直接召喚(與角色身分不相稱的)階級歸屬感的調情對白。更不用說,從進場前我就耳聞導演的「辯士」設計很有意思,結果以頻率和凌厲度而言,他比我想像中節制,雖然也可能是我對閩南語的熟悉度相對高所以見怪不怪吧!但事後想想,這個時而說太多,時而提前說,時而適時補足,時而跳到不只是全知觀點而是「神視」的角度去加味的聲音,不只為電影添色,將語調統合,更多的,還是顯示了說這故事的黃信堯,想表達給觀眾的無奈和溫柔。
電影的最後,在一場送葬的戲上,寥寥五人的隊伍在明明出太陽的好天氣,卻遇到一窪積水,導演這時替那位往生者說:「他其實已經在水的那一邊,希望他們送到這裡就好,接下來,他想要自己一個人慢慢走。」這段話聽得我在戲院裡趕快摸黑抄下來。一天半後的這個夜裡,我在終於涼下來的窗前,就著舒緩的風聽著《大佛普拉斯》的原聲帶,聽到第十首〈面會菜〉,又想起上面那段話。這是一部悲傷的電影,但我想導演並不希望大家帶著悲傷離開戲院。片中說的是小人物的故事,但他走得無牽無掛。我們同情他,理解他,記住他,懷念他。然後,送到這裡就好。
【張硯拓】
影評人,1982 年次,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經營【時光之硯】部落格及粉絲頁十年,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