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不是因為你眼睛有業障:《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專訪
把台灣短片看成一條小河吧,當它流經 2013、2014 年區段時,曾激起過不少惹人驚呼的水花,其中一波異色亮點──雖說異色,但它其實是黑白的──是資深紀錄片導演黃信堯的首部劇情作品《大佛》。在我國短片界當年以及當下關懷底層弱勢、悲情控訴不公的題材狂潮中,《大佛》儘管也以底層人民為主角,也企圖控訴不公,但它的形式與觀點卻格外高明,一景一鏡的場面調度,極其簡約又饒富個人氣質特色,凡看過必難以忘懷。就這麼念念不忘近三年之後,以《大佛》為原點的劇情長片《大佛普拉斯》終於問世,除了受邀為今年台北電影節開幕片,年底亦將進軍院線市場。
《大佛普拉斯》的劇情主軸和美學風格,基本都維持了原先短片之調性,兩位主角,工廠警衛菜埔(莊益增飾)與好友肚財(陳竹昇飾),從行車紀錄器中發現老闆(戴立忍飾)不可告人的秘密;故事骨幹相同,但添加對周圍世界更完整、豐沛、犀利的描繪,並且,仍然使用黑白攝影,這件事,是導演黃信堯與監製鍾孟宏初次碰面就達成共識的。首次拍攝劇情長片與首次擔任監製的兩人會彼此兜上,要追溯到 2014 年的金馬獎,《大佛》雖在最佳創作短片獎項敗給《錘子鐮刀都休息》,但評審之一的鍾孟宏見才心喜,立刻在典禮後約了黃信堯洽談長片事宜。
黃信堯與鍾孟宏
「我那時不認識鍾導,對我來講就是一個遙遠的人,後來知道他性格非常急,去公司聊,他問我有沒有想過拍成劇情長片,我說第一是沒想過,第二是我很菜,應該要再拍三、五部短片,但他覺得沒問題、就是拍。我也覺得有機會來到、有人願意幫助我,就做做看。很多人想拍長片弄了十年都沒拍,所以滿開心的,主要是說服自己要有信心。」當天兩人談不到半小時,這個長片計劃就拍板定案。
接著,在去年八月拍攝之前,是長達兩年的劇本寫作與修改,自認編劇資歷尚淺的黃信堯,過程中仰賴與鍾孟宏的大量討論,「鍾導腦筋動得很快,有時候去吃個麵,出來他就會說劇本可以怎麼改;人家會說劇本就是要三幕式,鍾導會說,阿堯,不要理,你看我的劇本哪有三幕?因為他的劇本只有十幾頁。但是跟他討論真的不錯,他會提一個點,我再發展成一個面。」寫劇本時,黃信堯不斷被鼓勵放下成規,到了拍攝現場,則受到嚴謹的製作控管。一般而言,初出茅廬的新導演不外乎擔心監製踩過線、壓迫或干涉創作,搞得自己裡外不是人、片子四不像,很明顯這一切在他倆身上皆未發生,黃信堯對本次合作模式大表認同,他相信這樣才能有效避免菜鳥導演失控砸鍋。
可以說黃信堯是習慣並擅長與監製合作的。他獲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紀錄片《沈沒之島》,以及公視紀錄觀點《雲之国》,都有一位監製夥伴並肩共行,「大家覺得紀錄片就是導演去拍、拍完也沒人管,其實我不會,要看找到怎樣的監製,以及用什麼心態跟他討論。像《雲之国》,企劃案跟最後的成品,除了拍攝地點一樣之外,其他都變了,跟監製對談的過程會改變很多想法,也會讓片子產生變化;劇情片也是,跟監製的合作機制不同,會產生不同結果。」他再次強調,尤其對劇情長片新手而言,若沒有夠經驗的前輩從旁協助,拍攝過程一旦開始失控,後面就很難像紀錄片一樣用補拍來挽救。
由《大佛普拉斯》的外顯基因而觀,它扎扎實實是兩位風格鮮明創作者的混血結晶:既有黃信堯原生的白爛幽默,又增添了鍾孟宏的暴戾與荒謬感,而主角外圍的所有卡司,實際上也就是鍾孟宏電影的原班人馬,可謂台式黑色片型中一次質量加乘的結盟。猶憶 2015 年金馬影展期間,曾在晚宴場外巧遇黃信堯,那時他已和鍾孟宏去中國拍過廣告,也正進行《一路順風》側拍工作,短暫交談中記得他感嘆道:拍劇情片是超乎想像的另一個世界,真的很難。此刻他加以解釋,因為鍾導有固定合作的劇組,團隊工作方式在台灣比較特別,加上《大佛普拉斯》要由鍾導攝影,他的拍法也跟其他人不太一樣,所以自己必須先去熟悉,「片子最後只拍一個月,效率真的滿高的。」
人性如同影像中的灰階,曖昧沒有絕對
這樣一部具備潛力、深受青睞的作品,起初創作靈感與蛻變過程為何?過去積極參與社運的黃信堯,在 2013 那年看見許多怪狀:每有公民抗爭活動,臉書上就會有正義魔人批評他者不參加運動、不試著改變社會;另一方面,長年生活在台南七股,因為拍紀錄片養成一種愛觀察他人的看世界方式,有天在租書店遇到一位年紀相仿的客人,「從他跟老闆的交談中,我得知他有老婆跟兩個小孩、在工廠工作,最近因為訂單變少所以沒加班、沒有錢,所以好一陣子不敢來租,在家看電視比較省。最後他付了二十幾塊,我就覺得很幹,連這一點錢都必須省,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去參加社運,他連明天吃飯都不穩定了。底層民眾的生活是悶到不知怎麼自處,我才想要寫這個故事。」他引用《做工的人》書中一語做為註腳:這個社會要求他人有尊嚴活著的,幾乎都是收入穩定的人。
黃信堯先寫了一個四十分鐘的故事投交短片輔導金,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寫劇本,就是單純把想講的事說出來;落選後轉投高雄拍,「那時高雄拍只有五十萬,要嘛去賣腎,要嘛把劇本縮小。最後縮成二十三分鐘,盡量精簡在工廠裡發生的故事。事後回想是好事,我蠻感謝短輔評審的,幸好沒有拿到短輔,不然這部片的味道會走掉。」
正因為預算受限,反而得以用節制的手法呈現各種隱喻,包括採用黑白攝影,一來可以解決佛像質感問題,不一定非借到銅像不可,塑膠或其他金屬材質也行;二來他與攝影師討論,決定全片只有行車紀錄器的畫面是彩色的,「就像我們翻壹周刊,會覺得有錢人的世界充滿各式各樣的色彩,這樣也和前面的黑白有個對比。」至於劇情高潮的殺人場面,在短片與長片中皆以行車紀錄器影像呈現,對此黃信堯曾在短片完成時說明,因為自己第一次拍劇情片,讓鏡頭擺著不動,可以減少調度和表演的瑕疵。但考量到他本人愛說笑的性格,這個說法純供參考即可。
故事主角菜埔的人物原型,是來自古谷實《深海魚男》中的超市夜間警衛,「我念大學時,師大有間晚上才開的咖啡店,客人都是喝完要去工作,或剛下班來喝咖啡的,以前沒有手機,我就想這些人怎麼度過漫漫長夜?台北大樓多,常常遇到警衛,這個工作很有趣,但他們都滿邊緣的,就是消耗時間來換取工資。」菜埔的形象率先浮現後,由於這人不能離開工作崗位,那麼應該會有朋友來找他,黃信堯想到很多人都在半夜做資源回收,尤其從都市回鄉的無業者,資源回收是沒有門檻的飯碗,並且他自己就有同學開資源回收場,借道具亦有著落。
「另外像啟文(工廠老闆)一副事業有成、道貌岸然,背後就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菜埔上班不認真,偷看老闆的行車紀錄器,偷窺也是有道德爭議的;肚財是在偷跟撿的模糊地帶做資源回收,每個人都有不好的一面,只是大惡小惡的差別。」三年後的《大佛普拉斯》裡,除了原有的兩位主角之外,週邊的員警、副議長、宗教團體、政商人士的形象嘴臉,個個亦刻劃得精闢到位,令人好奇他能信手拈來台灣鄉鎮金權網絡之精髓,是否部分來自基層選舉工作的歷練?黃信堯不置可否,僅淡然表示:「只要少花時間坐在咖啡廳,多花時間走在馬路上,就會感覺社會是長這個樣子。」片中一幕幕權力核心、社會邊緣的人性群像,就如同影像中數之不盡的灰階,曖昧,複雜,沒有絕對。
佛是台灣的集體意識
檢閱黃信堯一路的作品與生活經歷,最常相左右的又似乎是「宗教」──他就讀基督教中學,唱了三年聖歌;《理想狀態》的主題是「以一分鐘影像表達存在的激情和創作的渴望」,他選擇記錄宮廟乩童的通靈時刻;到了《大佛》與《大佛普拉斯》,更是顧名思義地有佛像有信徒有法會。他說,他想表現的只是台灣市井樣貌,因為此地所謂的宗教,其實還比較接近生活習慣,「吃飯會看到宗教頻道,到處都有神棍,民眾沒事就求神問卜,但大家拜的到底是什麼?」
他索性一口氣揭露作品裡所有符號:短片《大佛》的工廠代表台灣;肚財跟菜脯是台灣人民;啟文是台灣政府,而他的小三是個中國人。當政府無法被信賴,就只能求助宗教,「佛是台灣的集體意識,所以才想把佛鋸開,看看裡面有什麼;我們把票投給政治人物,但他們背後到底是為誰服務?」到了《大佛普拉斯》,雖然不再有短片般具體的指涉,但他仍好奇,人們信教往往有現實上的索求,而功名財富卻是最被神明賢人揚棄之物,那大家究竟是求錯東西,還是求錯對象?「這部片不是講宗教,而是這塊土地的人到底要什麼,誰當總統或領導者對我來說沒差,重點是他裡面到底裝了什麼。」
短片《大佛》的風格形式已經很教人驚豔,長片《大佛普拉斯》能有新突破嗎?還真是有的。本片會讓一般觀眾驚喜、忠實影迷欣慰的,即是黃信堯在過去紀錄片中已然奠定的作者標誌──「半說理半唬爛式旁白」。在監製鍾孟宏建議下,這次他繼續擔任自己作品的說書人,以畫外音時而解說劇情,時而跟觀眾抬槓,抵達荒謬又可愛的新境界。黃信堯認為《大佛普拉斯》不只是 plus,而是新舊元素的重新組合,角色人物輻射擴增了,場景也從高雄拓展到台北、苗栗、台中、雲林、嘉義、台南、屏東,唯有佛像還是同樣的一尊,玻璃纖維做的,在故事結尾大放光芒,明明銀幕上只存在灰階,卻好像能看見黃澄澄的金光,金光閃呀閃,那肯定不是因為你眼睛有業障。